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一文仙 作者:ranana 文案 现代武侠,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人怎么成了大佬的故事。 不吃东西的攻和吃很多的受的故事。 我觉得你们说的很对,对的,这就是一个习性上睡美人的攻和一个身世上稍微有点灰姑娘的受的故事,哈哈哈哈哈。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匪,柳卅 ┃ 配角:司马九龙,田曼迪,马贵 ┃ 其它:没三度那么扯,真的,   ☆、第一章   2015,春   第一章   田曼迪和司马九龙约在下午三点在渡轮码头见面,两人都提前到了,碰头后谁也没说话,在码头上默默抽烟,他们包的快艇在两点四十五分时来了。司马九龙先跳上了船,他给田曼迪搭了把手,两人在快艇上坐稳,船夫拉动马达,螺旋桨在碧蓝的海水中搅出一长串细白的泡沫,快艇往鲨鱼岛的方向驶去。   田曼迪在云城的义理和花坊已经做了三年坐馆,杀伐果决,男人不敢看的事她敢干,男人不能干的事她也能干,深得龙头马贵青睐,前阵子还和马贵的三子马成功订了婚。司马九龙乃是田曼迪的心腹手下,红棍出身,替田曼迪赢过不少场黑市拳赛,四肢发达,头脑却也不简单,平时在花坊做事,身边都是些姑娘软蛋,一张嘴就爱占人便宜,开人玩笑,眼下虽不知往鲨鱼岛此行何意,可也不敢有半点轻浮怠慢,上船后半句调笑的话都没讲过。田曼迪看他难得寡言少语,便问道:“知道今天去鲨鱼岛要干什么吗?”   司马九龙摇摇头,田曼迪又问:“你确定真的没有人知道你今天陪我来这一遭?”   她眼神狐疑,司马九龙只好赌咒发誓,说了好些狠话,田曼迪脸上的表情才算放松下来。   “马爷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司马九龙应了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就在昨天,义理和的龙头马贵死了。   马贵今年整整好好六十五岁,这龙头棍他拿了已经是第三次了,头两次话事时正值壮年,一届任满,换届选举时又获高票连任,这在义理和还是头一遭,各路叔伯便自作主张给马贵办了场拜龙宴,包下整间海鲜酒楼,酒水连吃三天三夜。黑白两道光是叫得出名号的人物就来了有三百多号,最后一晚还请了歌星献唱,一时间云城大刊小报,八卦时事写来写去就只有义理和马爷大摆拜龙宴这件事。   马贵出身贫寒,父亲是个烂赌鬼,母亲做暗娼,从小吃不饱,睡不够,生得瘦小可怜,想拜大哥入社团当个马仔都没人要,可他脑子聪明,鬼机灵,在夜总会门口给开辟义理和山头的柳爷柳卅泊车泊成了干儿子。马贵十五岁时,柳爷自掏腰包送他出国读书,学成归来后,在白佬湾当了一年师爷,隔年成了白佬湾坐馆,之后一路扶摇直上,连任两届龙头,若不是他后来主动退位让贤,带着老婆孩子移民加拿大,义理和那根紫檀木龙头棍多半是要再跟他个十年八载。马贵退隐之后,本在国外过着逍遥闲适的日子,年及花甲,就连手里那张选龙头的票都让给了别人。可就在去年年底,恰逢义理和龙头换届选举前夕,义理和中几位有名望的叔伯带着几个正话事的后生亲赴加拿大力邀马贵出山,田曼迪也在此列,他们此番远行游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倘若马贵不出山,这义理和就要沦为青帮的囊中物了!   义理和与青帮交恶几十年,青帮早已式微,名下但凡有些油水的产业已经被其他字头瓜分得一滴不剩,唯有两家开在油寨的武馆还在开门授业,勉强维持着点颜面和生计,而义理和如日中天,坐馆开遍海内外,可就在前年义理和收了个叫叶卜的年轻人,他本只是个四三二草鞋,本事倒挺大,提着抢了泰国码头的金牙强的脑袋揭了义理和一张千万悬红,这千万赏金进了他口袋后,他大开赌档,粉档,四处招揽生意,抢别家码头不算,还到处和自家人过不去。马贵听到这里就大为光火,柳爷开帮之初便定下规矩,字花可做,粉万万不能碰。   那几位叔伯附和说,说得正是!义理和人从不碰□□生意,许多人劝叶卜收手,他非但不听,档口还坐得更大,心更野,劝他的那些人呢,有的被他用钱收买了,有的横尸街头,有的妻离子散,满门遇难。叶卜为了赚钱可谓丧尽天良。转眼就到了龙头又选举,叶卜使劲手段,加之帮内又没有有力的竞争对象,他手上已经捏了半数选票,这龙头棍他可谓已经摸到了一半。   更加可恨的是,这叶卜乃是青帮朱英雄嫡孙,那年义理和大战青帮,柳卅亲取朱英雄首级,朱家四分五裂,叶卜出生时随了娘家的姓。   马贵听说叶卜大设粉档时已是怒火中烧,如今又听说这小子乃是青帮余孽,登时怒不可遏,大手一挥,当天就坐上回国的飞机,落地后田曼迪在花坊给马贵大摆接风宴,放出话去,马贵重回云城,再选义理和龙头!   凭着早前积攒的人脉和在帮中的威信,马贵如愿当选,叶卜以一票之差落选。半月之后,东去春来,大地回暖,马贵死在了自己的湖滨别墅,家中保镖女佣无一幸免。   马贵的丧事由三子马成功主持,他的发妻,长子,次子和长女也都在回国奔丧的路上。   “那天如果成功不是去银行办事,或许也已遭毒手。”田曼迪吹着海风忽然说,给自己点了根烟。司马九龙长叹一声,道一句节哀顺变。   “今天早上律师致电成功,马爷留下了一封遗书……”田曼迪顿了片刻,自己纠正道,“该说是口信更恰当些,通篇只有一句话——倘若我遭不测,要救义理和,唯有去鲨鱼岛珍味饭店找救星。”   司马九龙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去鲨鱼岛搬救兵的。田曼迪说到此处,将抽了半根的烟恶狠狠地掷进海里,蹙眉道:“不能让叶卜得逞,义理和的龙头绝不能让青帮的人做了!!”   司马九龙附和地连连点头,义理和最憎青帮,当初也不知是哪个没眼力的收了叶卜当马仔,事到如今他已发展壮大,要除他名,革他职,难如登天。   “师傅,这鲨鱼岛为什么叫鲨鱼岛啊?难道是因为盛产鲨鱼?”眼看快艇正在慢慢靠近一座小岛,司马九龙忍不住向那船夫打听。船夫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素来做的是载人出海游玩的买卖,这鲨鱼岛无甚风光,还常有鲨鱼袭击人的传闻,别说游客了,就连他们这些开快艇的船夫对它也是敬而远之,他本人更是一次都没登上过岛。   司马九龙本还想接着探听些珍味饭店的事,得到这样一个答复,也只好作罢。   船到鲨鱼岛时已近黄昏,海面上波澜不惊,不见鲨鱼踪迹,唯有金光数道。司马九龙和船夫约好在此处等候,他与田曼迪一前一后下了船,田曼迪摸出烟盒,抽出三根烟递给司马九龙,道:“拜过祖师爷才好办事。”   司马九龙拿好这三根烟,田曼迪给他一一点上,随后自己也点了三根,拜海,拜天,拜地,拜土地,道:“七妹田曼迪望柳爷泉下有知,保佑我尽速寻到救星,救我义理和于水火!”   这愿望许完,两人将烟插在沙滩上,转身快步离开。   司马九龙不知珍味饭店身在何处,门面如何,可它饭菜的味道一定不怎么样,在这一眼就能望尽的小岛上竟然也是一点名气都没有,他和田曼迪一连找了个五个渔民,提起这饭店名字都是一问三不知。两人没辙,只好边走边问,穿过村落,经过田地,绕过半座小山,沿着海岸线又行了个十来分钟,才终于找到了珍味饭店。   “珍味饭店”四个大字写在块塑料板子上,插在饭店门口的沙滩上,饭店门面很宽,房子很矮,屋顶破了个大窟窿,屋檐下放着许多红色水桶,门口堆着好些白白绿绿的塑料瓶,有个渔民坐在沙滩上织渔网,一个女人从饭店里走出来,看到田曼迪和司马九龙连忙跑了出来,生怕他们跑了似的,一手抓着一个人,连声问:“吃饭啊?吃饭吧??是是是,就是吃饭啦!”   司马九龙敷衍地笑,他瞅了瞅田曼迪,田曼迪正在看那织网的渔夫,他皮肤黝黑,戴个草帽,光脚光膀子,一身肌肉好不显眼。她又看看那女人,皮肤和那渔夫一般黑,牙齿白得晃眼,头发枯黄,抹着唇膏,擦了香水,玫瑰香精味有些呛人。   田曼迪打了个喷嚏,她和司马九龙不知不觉已经被那女人拉进了屋里,女人把她按在一张长板凳上,用袖子抹了下桌子,端上茶水后又忙不迭拽着司马九龙到外头去:“小姐慢慢歇息,我和先生去外面看看吃点什么,石斑好不好?清蒸怎么样?海参要不要?还是吃对虾,哎呀我们这里的虾姑也是好新鲜的啦!我先炒一盘海瓜子给你们尝尝怎么样?能不能吃辣?”   田曼迪客气地应道:“听您的,都听您的。”   她环视一圈,屋里一共摆了四张木桌,都是方方正正,一张桌子配四条板凳。她起身走去别桌摸了摸,那桌上板凳上积的灰厚厚一层,不知多久没人光顾了。田曼迪踱到窗边,问不停在给司马九龙推荐大海螺的女人:“这店……就您一个人?”   女人从窗口探进来个脑袋,笑盈盈地说:“不呀,还有个厨子,过会儿二位点好了菜,我就叫他出来,喏,那边就是炉灶,都是当着你们面做的,保证新鲜,保证不缺斤少两啦。”   田曼迪循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女人说的炉灶不过是张长木桌,下面放着煤气炉,边上是块厚砧板,上面搁了个炉。炉灶后头有台冰箱,一个柜子,一扇小门夹在冰箱和柜子之间。   司马九龙点好了菜,帮着女人把一个塑料桶提进了屋,女人擦了擦汗,从那炉灶后头的小门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和个男人一起进来了。这男人也很黑,身材壮实,四十来岁的样子,就是矮,和女人一般高。   四个人八双眼睛互相瞧见了,都笑了起来。司马九龙喝一口茶,偏过头与田曼迪道:“曼迪姐,你看这三个人,哪个是我们要找的人啊?我看外头那渔夫还有点戏。”   田曼迪摸着茶杯,从她坐的位置往外看,恰能看到那光脚的渔夫,此时他换了个姿势,蹲到了地上,背朝饭店继续编他的渔网。太阳的余晖照在他赤`裸的臂膀上,他周身黑得发亮。   田曼迪并未多语,司马九龙本想直接开口询问,看田曼迪并无此意,便没出声。   那炒菜的厨子手脚麻利,还有女人帮着杀鱼装锅,转眼司马九龙点的菜就就快上齐了,最后一份海瓜子是那厨子亲自送上桌的。厨子是个歪嘴,笑嘻嘻走过来,手一伸,那手腕上的龙头纹身倏然跃入司马九龙和田曼迪的视线,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田曼迪道:“这位师傅……”   厨子站住了看她,露出个费解的神情,嗯嗯啊啊地朝坐在一边看报纸的女人打手势,女人笑着过来给田曼迪赔不是:“他又聋又哑,不会说话,要是菜咸了我给您重新做一份。”   田曼迪道:“菜很好,就是想问问,两位认不认识一位姓马的先生。”   女人冲厨子比划,厨子摇摇头,女人也摇摇头。司马九龙指着外头的渔夫,道:“那那个人呢?他也是给你们饭店干活的?”   “您说我老公啊?”女人面露娇羞,道,“他是个打渔的,店里的鱼都是他打的,我给您去问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姓马的先生。”   “有劳您了。”田曼迪说着吃了一筷子鱼肉,鱼没蒸熟,她嚼了会儿硬是吞了下去,司马九龙道行不够,吃个海瓜子吃了一口的沙,赶紧吐掉了事。那厨子上完了所有的菜,自顾自走了,女人走到外头和她老公说话,说得手舞足蹈。   司马九龙道:“我看有戏。”   田曼迪不置可否,只是将这珍味饭店又看了好多遍,马爷要他们来找的到底是什么人,那个人又有什么本事能力挽狂澜,搭救义理和,倘若真是一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人,又为何要隐居在这间屋瓦残破,无人问津的偏远饭馆里?这高人又该到了什么岁数,又该是什么模样?田曼迪细细猜度,想来必定是位雷厉风行,气宇不凡的前辈。   难道真的是屋外那个渔夫?   田曼迪不禁将目光又投向屋外。太阳落到了水平面下,海面上一片幽蓝,海潮一浪高过一浪,而那女人还在和她的男人比手画脚,田曼迪有些等不下去了,正要起身,此时那炉灶后面的小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这回来的是个年轻男子,生得白白净净,眉眼煞是好看,约莫二十五六,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髻,发黄的汗衫配着条黑色阔腿裤子,他身后背着个背篓,手里提着鱼竿,进了屋也不说话,看也不多看一眼,只管自己把背篓放到桌上,在油锅里倒上半锅油,开火热油的功夫从柜子和冰箱里翻出三个大碗,一袋面粉,三个鸡蛋。   司马九龙拱了拱田曼迪,示意她看那年轻男人。只见年轻男人单手将面粉袋子往空中一抛,用两根手指夹住,稍加倾斜,那细滑的面粉便顺着开口涌进碗里,紧接着他又单手连打三个鸡蛋,扔掉蛋壳,伸进根手指搅合一通,拿手抹了下砧板,掀开背篓盖子,左手抓出条活鱼,右手抄起把小刀,摔鱼去鳞,剖肚挖肠一气呵成,末了还将那鱼一片为二,先是扔进蛋里搅合,又甩进粉堆里,一抓一捞,他十根手指却不见沾到一丝蛋液一点面粉。此时油锅已热,那两片鱼肉的鱼尾尚在摆动,便被年轻男人下进了锅,顿时屋里哔哔啵啵一阵响。   田曼迪重新坐下,司马九龙低声道:“这个人不简单。”   田曼迪让他详细说说,司马九龙毕竟是红棍出身,打得虽是拳击赛,少时也练过几年童子功,遂道:“那袋面粉你估摸着多重?落地时那一声响,我想一公斤总有吧?他光用两根手指就能把它提起来,还有他杀鱼的本事,快得出奇,那鱼到下锅还在活蹦乱跳,还以为自己没死。他手腕上的功夫了得,可能是个拳师。”   难道马爷让他们来找的是这个年轻拳师?   一个拳师能帮上什么忙?难不成马爷打的是暗杀叶卜的主意?可这年头谁杀人还用拳,子弹枪火不比拳头肉身厉害??   田曼迪与司马九龙的眼神同样复杂,她知道他们在疑惑同样的疑惑。这当口,那饭店的女主人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了,拍着田曼迪的肩,对她道:“给您问过了,我先生啊也不认识姓马的人,您找那位马先生有什么事?他是岛上的人?”   田曼迪指指还在炸鱼的年轻人,问道:“那人是谁?”   “他是我们邻居,家里没厨房,借我们这里的厨房用的,每天都来,煤气费我们分摊的。”   “鱼要焦啦。”   年轻男人光顾着往油锅里扔鱼,许久过去,数十条鱼下锅,也不见他捞上一条,司马九龙冷不丁提醒了句。年轻男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又是半分钟过去,他才拿起斜倚在桌边的鱼竿,司马九龙惊道:“难不成他要把那些鱼都钓起来?”   转瞬,他又奇道:“不对啊!他用的怎么是没钓线的那头?”   田曼迪紧盯着那年轻男人的一举一动,司马九龙话音才落,那年轻男人手腕向下一压,用那钓竿粗头敲了下油锅,这一下敲得十分之轻,看上去只像是那鱼竿无意碰了铁锅,可铁锅中数十条炸得金黄的鱼片却像是受了巨大的冲击似地从锅中弹出,飞至半空。此时那年轻男人手里的鱼竿又往前滑了几寸,又是不易察觉,望之极轻的一挥,一阵微风拂过,腾空的鱼片悉数落到了灶台上的空碗里,一片叠着一片,工工整整,装了满满一碗。司马九龙目瞪口呆,饭店女主人欢呼鼓掌,尖声道:“怎么样我们这邻居厉害吧?”   田曼迪沉声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年轻男人炸好了鱼收拾完了桌子,从电饭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白饭,拿着他的炸鱼坐到了田曼迪边上那桌吃饭。田曼迪打发走了女人,走去给年轻男人斟茶,道:“我们菜点多了,赏个脸吧?”   年轻男人没有理会,田曼迪放下茶壶,又说:“马贵马爷在自己家遇害身亡。”   那年轻男人还是无动于衷,田曼迪一咬牙,摸出马贵的遗书放到了桌上,年轻男人的睫毛扇动了两下,塞得满满的嘴里蹦出两个字。   “开灯。”   此时天色已晚,海边的夜总是来得这么措手不及。   司马九龙忙去开了屋里唯一的一盏灯,年轻男人扫了两眼遗书,注意又回到自己的饭碗上,他端起碗大口吃饭,大口嚼鱼,米饭炸鱼吃完,碗里一粒米都不剩,年轻男人拿起马贵的遗书抹了把油光光的嘴。司马九龙看这年轻男人和他年纪相仿,见人说话却一点礼貌都没有,似是有些本领,可他这点本领到底能怎么救义理和,他是不是马爷要找的那个人都还没个准信,他竟拿了马爷的遗书擦嘴!司马九龙气不打一处来,跳到年轻男人面前才要发话,那年轻男人忽然看向他,他眼珠乌黑,满眼的森然杀气,司马九龙一个愣神,仿佛置身两军阵前,他带千军万马杀至敌军城下,敌军只一擂鼓,他三千先锋就已被杀得片甲不留。   司马九龙摔坐到地上,他自问也是个武斗高手,可这半招未过,他双手双脚就已经抖得不受控制,他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那年轻男人一眼!   田曼迪踢了一脚司马九龙,暗骂一声:“这点出息!”   年轻男人的杀气她也感受到了,若非鲜血横流,杀人不眨眼的场面见多了,她的反应不会比司马九龙好到哪里去。   此刻,她是真真正正地确定,面前这个年轻男人就是马爷的遗言里要找的救星!   田曼迪想到此处,双手抱拳,跪到了地上,高声道:“义理和危在旦夕,还望阁下救命!!”   司马九龙见状,也立即效仿,两人低着头都不敢看那年轻男人的反应,只望自己跪得够久,能用诚意打动他。不多时,两人听到头顶又传来碗筷相击的声音,司马九龙壮着胆子偷瞧了眼,那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坐到了他们那一桌上,吃起了蒸鱼和海螺。司马九龙心里一喜,扯了扯田曼迪的衣角,田曼迪抬头看去,喜出望外,才要说话,年轻男人道:“有菜无酒,实在扫兴。”   田曼迪赶忙从地上起来,喊来老板娘上酒加菜。年轻男人嗜酒,酒量极佳,三大碗白酒下肚,眼神愈发清明,而方才他那双杀气逼人的眼睛,望过去却是一片平静。司马九龙不由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之前那骇人杀气仿佛只是他做了场噩梦。   年轻男人问田曼迪:“怎么死的?”   “被人一枪爆头……”田曼迪想到马贵死时的惨状,神色沉痛。   “马贵今年六十有五,怎么还回来和年轻人抢龙头做?”年轻男人直呼马贵名讳,司马九龙和田曼迪都难掩吃惊,田曼迪再度仔细打量端详他,外头已不见一点光亮,黑得彻底,饭店里唯有一盏灯泡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连桌上的饭菜都照得黑灰朦胧。此前田曼迪只觉得这年轻男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如今再看,别人的形象都是有光则明,无光则黯,可这年轻男人在这昏昏沉沉,奄奄一息的灯光下却显得比白天时更光亮,更耀眼,也是奇怪 。   田曼迪给年轻男人添了碗酒,将马贵回国竞争龙头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年轻男人听到叶卜是朱英雄的血脉时,忽地叹息,颇为懊悔地说道:“是我积下的罪,是该来找我。”   言罢,他打个酒嗝,起身道:“走吧。”   “走去哪里?”司马九龙脱口而出。   年轻男人笑了:“叶卜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仇他报了,那该轮到我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说着,他步出小屋,他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转眼就走到了沙滩上。田曼迪和司马九龙付了饭钱后慌忙跟上,田曼迪追问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年轻男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指着远处道:“路有柳树,时年三十。”   四周空旷,他这句话却似有群山罩护,生出无数回音。   司马九龙不知所以,田曼迪也是一头雾水,跟着年轻男人走了许久后她才醒悟,一拍脑门道:“柳树为柳,三十为卅,柳卅!和祖师爷同名同姓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第二章   当晚,田曼迪就带着柳卅回了云城,她提议他们应即刻去和马成功碰头,商议寻找杀害马爷真凶,对付叶卜的计策。柳卅却道:“累了,等明日从长计议。”   田曼迪又劝了两句,司马九龙也在旁帮腔,柳卅始终没答应,最后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用急,急不来。”就再没开腔。   田曼迪虽有不甘,可也不好强求。她力邀柳卅与马成功见面还是想探一探柳卅虚实,这人虽是照马贵遗言在鲨鱼岛珍味饭店找来的,可他毕竟来路不明,既不知根也不知底,对他,田曼迪还是打了千百个问号。权衡之下,田曼迪让司马九龙陪着柳卅先去酒店住下,趁给柳卅登记开`房时小声叮嘱司马九龙,让他暗中注意柳卅的一举一动。   司马九龙道:“一旦发现有可疑的地方,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曼迪姐。”   田曼迪走后没一会儿,司马九龙才要带柳卅去楼上套房,柳卅左看右看,一转身,直接走出了酒店。司马九龙急忙上前问道:“卅哥,您对酒店不满意?那我给您再找一间,超五星的怎么样??总统套房,窗户一开,哗啦就是一大片海景。”   柳卅拍拍裤腿,道:“我有地方住。”   他走到街上,找来司马九龙问话:“这条街叫什么?我要去朝阳街要怎么走?”   “这条是海洋大道,朝阳街是在旧城区吧?那走过去可得好久,要不我们打车过去?”   柳卅道:“不了,想走走。”   司马九龙给他指了个方向,柳卅迈开步子,司马九龙给田曼迪发了条短信,跟上去问道:“卅哥,您在朝阳街有房子?”   “朋友的房子。”   “早知道就让曼迪姐载我们过去了,我看看啊……”司马九龙掏出手机鼓捣了好一阵,道,“导航说走要走两个小时呢!”   柳卅不以为然,司马九龙道:“那您看要不要先给您朋友打个电话?要是他不在家,那我们不就扑了个空?”   柳卅朗声笑了:“不用,他肯定不在家。”   “啊??那我们怎么进去?您有钥匙?”   柳卅笑着摇头,却不回答,他脚程极快,饶是司马九龙人高腿长,跟在他身后也像是在“追”。这追了半个多小时,司马九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渐渐落了后,喘口气的功夫,再一抬头,不见了柳卅的踪影!司马九龙眼前一黑,连掐自己大腿两把,骂道:“走什么路啊!就该打车!也是个怪人,有地方住之前也不说一声!唉!!”   他四下张望,看不到半个和柳卅相似的人影,嘴里骂得更起劲,就在这时柳卅却从他身后窜了出来,吓得司马九龙一个哆嗦,忙问他去了哪里。   柳卅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递给司马九龙,道:“歇会儿吧。”   司马九龙气喘吁吁,再看柳卅却是神色如常,脸也不红,说话也不带喘,司马九龙心下汗颜,谢过他后默默坐在路边一个劲喝水。过了许久,听到头顶处飘来句:“就是想走走,看看这里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说话的正是柳卅,声音有些飘忽。司马九龙仰头看他,柳卅正抱着胳膊看着别处,认真追寻他的眼神,他在看的仿佛是朝阳街的方向。   “您那位朋友……是道上的朋友?”   柳卅转过头来:“怎么这么问?”   “如果本来就是道上的朋友,那倒好办,怕就怕是普通人家,清清白白地过着安稳日子,被拖进我们这趟浑水……”司马九龙说得有理有据,到头来声音却越来越小,说得越来越轻,也是被柳卅盯着给盯怕了,说到最后自己都没什么底气了,扭头不再看他,默默喝完了瓶里的水。   “你说得很有道理,”柳卅笑了,他拍拍司马九龙,又道,“我这个朋友已经死了,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地走了。”   司马九龙转了转眼珠,想着顺藤摸瓜趁机打听些柳卅的事,便问道:“莫非从前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柳卅笑着,那笑容很淡,又很深,仿佛凝固在他的嘴角,擦也擦不去。   “肯定没您爷爷有名就对了!”司马九龙变着法子要套柳卅的话,柳卅却反问他:“我爷爷?”   “对啊,义理和的开山祖师爷柳卅柳爷啊!您和他取一个名字是他的主意?”   柳卅哈哈大笑,大步往前走,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对,对,和我爷爷同姓又同名,三代单传,柳家独苗,哈哈哈哈。”   司马九龙心下纳闷,先前看柳卅在珍味饭店豪饮数十碗白酒,以为他是酒国英雄,没想到只是反应迟钝,这酒的后劲拖到了现在才发作。   之后那段路程,柳卅对司马九龙颇为照顾,不时就喊他休息个十来分钟,两人走走停停,凌晨三点多才步入朝阳街。   “门牌几号?”司马九龙问道。   “98号,2楼,203。”柳卅往前方一指,“就是那里了。”   司马九龙小跑着过去,这通往朝阳街98号2楼203的楼道就开在马路上,被两间五金店挤在中间。他探头看了眼,楼道很窄,没有灯,几级青色的台阶向黑暗中延伸,那黑暗似是有无限大,似是没有尽头。   柳卅这时说:“你先回去吧。”   司马九龙一愣,装起可怜,唯唯诺诺地说道:“可是曼迪姐让我陪着您啊,我要是就这么回去,怕是不好交差。”   柳卅看看他,想了片刻后说:“那好吧,我睡卧室,你睡客厅,不要打扰我。”   司马九龙满口答应,他走在柳卅后头爬上一级楼梯,此时他才发现这梯级又高又陡,往上走了三级,便再看不到柳卅,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司马九龙心里忽然慌乱得厉害,想要回头看看,可不知怎么他就是不敢回头,仿佛一回头就会看到恶鬼,怪物,最凶恶的野兽,就会被它们吞吃入腹。这恐怖的预感不知从何而来,渐渐占满他的心绪,司马九龙吞了口口水,他现在只能往前,摸着台阶往前爬。半走半爬完了数十级台阶后,还是没有触到平地,司马九龙靠在墙边,试着喊了声柳卅,没人回答他。柳卅行路无声,他听不到他去了哪里,也看不到这条幽暗阴森的楼道的终结。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走在一条楼梯上,他怀疑他在爬一座黑色的山,这山将天都遮蔽,将光都吞没,他要爬,爬到顶端就能重见天日,他要爬,他如果不爬,就会成为这山的一部分,他恐惧,他害怕,他忧虑,可他还是要往前爬!司马九龙咬紧牙关,一鼓作气连爬五级,到了第六级时他实在力气全无,直觉自己失去平衡要往下坠,就在这时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平地之上。司马九龙睁大眼睛,黑暗中亮起光——原来是柳卅把他拉了起来!   “年轻人,你叫什么?”柳卅手里拿着根蜡烛,眼中颇有几分赏识的色彩,司马九龙心道:莫非刚才那是什么特殊的考验?   他平复呼吸,借着那烛光再看那条楼梯,它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楼梯,自他脚下延伸,直通朝阳街,不长也不短,不远也不近,台阶是灰的,被挤在两堵灰墙之间。   司马九龙长吁出一口气,望着柳卅说道:“复姓司马,名九龙。”   “好名字,好名字。”柳卅笑着将他带进了203室。   203室里的家具都蒙着白布套,地上积满灰尘,简单打扫一番后,司马九龙和柳卅分别在客厅和卧室睡下。司马九龙累极乏极,倒头就睡。隔天早上八点半田曼迪一个电话杀过来,他还没睡够,接了电话,哼哼半天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电话那头的田曼迪大为光火,破口大骂,司马九龙这才一个机灵从沙发上跳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柳卅有没有突然消失。柳卅倒已经醒了,正在卧室里扎马步,看到司马九龙,就道:“买了早餐,在厨房里,你自己弄来吃吧。”   司马九龙大惊:“你已经出过门了?我怎么没听到?”   柳卅指指身旁两扇开着的窗户,司马九龙哑然,那边厢田曼迪在电话里对他大吼,要他立即带柳卅来见马成功。柳卅大约是听到了她的吼声,收起马步,两拳摆在身侧,慢慢垂下,送出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道:“不用了,不见什么别的人了,下午一点,把义理和所有坐馆,叔伯都叫来,沙区风月楼见。”   司马九龙眨巴眨巴眼睛,开了手机的扬声器,道:“会不会太突然?”   田曼迪也道:“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叫来,事出总得有因吧?”   柳卅冷声道:“马贵死得就不突然?龙头惨死还不够这个因吗?!”   他问得掷地有声,田曼迪沉默良久,道:“柳先生,说句实在话,我对您这个人一无所知,但我信马爷,马爷让我们去珍味饭店找救星,我信您就是那个救星,可其他人呢?他们会怎么看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仅凭您和柳爷同名同姓,您说什么他们就都要听?您要召集众人,好,没问题,我可以去给您办,但能否请您告诉我一声,对于马爷的死,对于叶卜,您是什么看法?”   柳卅昂首站着,挺拔如松柏,缕缕阳光从窗外撒落进来,披挂在他肩头,仿若为他穿上半身黄金鳞甲,甲光四射,照得人睁不开双眼,亦将他张俊脸衬出了分不怒自威的气质。   柳卅铿锵道:“清理门户。”   他一甩手,司马九龙忙挂了电话跟上他,柳卅走到门外,道:“拿上早点,跟我去个地方。”   “啊?这回是要走去哪里?”   柳卅斜眼一睨:“扫墓。”   司马九龙心里一咯噔,委婉劝说道:“从这儿走到最近的墓地都得走上半天吧,卅哥您一点可还约了人啊。”   柳卅瞪大眼睛:“谁说要走了,从这里走到墓地,你脑筋有什么问题?”   司马九龙哭笑不得,拿上蛋饼豆浆,和柳卅下楼打了辆车,直往郊外的墓地去。路上柳卅下车买了束鲜花和些水果,往墓园走时司马九龙问起柳卅是不是来给那位已经过世的朋友扫墓,柳卅点了点头,司马九龙犹豫片刻后,又道:“卅哥,您说清理门户,我想问问……您和马爷到底是什么关系……您说,回头我给大家介绍您出场,不也得有个名号,有个称谓吗?这样才震得住场子啊,您说对吧?”   他问得怯生生的,柳卅倒很大方,答道:“没有我,就没有你们马爷,就是这样的关系,至于你要名号……我姓柳,名卅,这就是我的名号。”   “我知道您爷爷是祖师爷,厉害,可您……”司马九龙打量柳卅,欲言又止。柳卅接道:“你想说你从没见过我,也不认识我,我在江湖上不过是个无名小辈,混黑社会不比富商贵族,没有世代传承,我不过是柳家后裔,我有什么资格来清理门户?”   司马九龙讪笑两声,柳卅又道:“你还想,说不定我连义理和的蓝灯笼都没挂过,根本就不是你们门户里的人,我还指望别人对我做小伏低,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拿眼角瞥司马九龙,司马九龙只是干笑,这柳卅将他心事都说尽了,他怪不好意思的。   “哈哈哈哈。”柳卅陡然爆发出串狂笑,这墓园中静谧祥和,无端端被他扰了安宁,惹得群鸟惊起,振翅高飞。司马九龙看他一眼,柳卅此时在一块墓碑前停下了脚步,这墓碑四周长满杂草,连所祭奠的是哪家哪位,长得什么模样都被荒草掩住,供奉祭品的地方倒摆了束鲜花,一叠鲜果。柳卅看到这鲜花鲜果,喃喃道:“哪个人上错了香,送错了花?”   他将那鲜花踢开,提着自己买来的鲜花鲜果走到旁边那块墓地前,这块墓地倒收拾地干净,墓碑上刻着六个金字“恩人容匪之墓”,没有相片。   司马九龙记下这个名字,心道,这容匪想必就是朝阳街98号2楼203的主人了。   柳卅放下花果,站在墓前静默不语,司马九龙还是耐不住好奇,伸手拨开了些那座近似荒坟的墓碑前的杂草。这一拨一看,司马九龙登时懵了。   那荒坟墓碑上写的是“柳卅之墓”,配的照片眉目俊美,不怒自威。   这墓碑上的柳卅与来扫墓的柳卅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司马九龙久久缓不过劲来,还是柳卅说道:“我要是你,我就将我和他,看做是一个人。”   “那……那不就是妖怪了吗?那您现在都得多少岁了??”   柳卅笑了,望着容匪的墓碑轻声道:“我本非人,天要压我,地要困我,还有恶人要杀我……只得一条出路,一条出路……”   他不再笑了,敛起所有神色,缓缓说:“他是我的恩人,也因我而死,到最后那唯一的出路都被我毁了。”   司马九龙脑袋里盘旋着借尸还魂,黑山老妖的故事,全然没将柳卅的话听进去,他与柳卅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各自发着各自的懵,直到一场大雨落下,司马九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眼手表,已是中午十二点,他和柳卅冒雨离开了墓地。   司马九龙打算带柳卅直接去风月楼,可出租车开进市区后柳卅忽然要司机带他去一家制伞店,他也不和司马九龙解释,怎么问都不说缘由,到了制伞店,他没让司马九龙再跟下去,自己一个人钻进了店里。司马九龙趁空和田曼迪联络,田曼迪得知柳卅去了家制伞店,惊呼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司马九龙对柳卅的行为已经无法解答,对田曼迪这句话更是想不明白,田曼迪解释道:“马爷的尸体是成功发现的,他在警察到之前把家里的监控录像拍到的画面备份了。”   “可是摄像头不是都被打烂了吗?”   “是的,但是在进门的地方拍到了一个撑伞的侧影。”   “撑伞??”   “是,一把油纸伞。”   “那天明明没有下雨!”司马九龙抓着头发,“太可疑了!现在卖油纸伞的店不多,一家一家找肯定能找到线索!”   “成功早就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只是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发现。”田曼迪问司马九龙他们现在在哪间伞店,司马九龙走到屋檐外,抬手挡着雨看那招牌,念道:“温馨制伞……百年手工,传统打造……”   电话讲到此处,柳卅从店里出来了。司马九龙看到他,暗道不妙,柳卅一张脸白得可怕,他在制伞店里不知受了什么打击,见了什么人间奇观,早前的狂傲威严不复存在,浑浑噩噩站在雨里,任凭风吹雨打,那双明目风采不再,黯然混沌。   司马九龙问他话,他一味摇头,似是有难言之隐,什么也不说。眼下就快到一点了,司马九龙也顾不得他身心受到了什么重创,总之不能放那十几个坐馆,二十几位叔伯的鸽子。他拦了辆车,把柳卅塞进车里,自己在前排坐下,越想越诡异,他琢磨着这个活柳卅的魂八成是被那个死柳卅给吸走了,只是他反应慢,就和他昨晚迟到许久的酒劲一样,到如今他才体会到什么叫失魂落魄。   车到风月楼,柳卅发愣地坐着,司马九龙既喊不动他,也拉不动他。后来还是柳卅自己动了,他看着车窗外,出神地看着,伸出了一根手指按在车窗上,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他问司马九龙:“这个人你之前见过没有?”   司马九龙凑过去看,柳卅指着的是一个坐在路边吃河粉的青年人。他穿一身细格纹的西服西裤,里头配件纯色的马甲,打领带,穿皮鞋,梳着个油头。起初司马九龙看不清他的脸,后来青年人抬起头叫买单,司马九龙才看清楚。青年人很是英俊,气度潇洒,与那间开在街边的河粉档格格不入。   “没见过,卅哥您朋友?”   柳卅又看了会儿,看到青年站起身时他下了车。司马九龙还在看着那个青年人,见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个男人和青年人站在一起说话,司马九龙慌忙喊柳卅,声音忽然紧张起来,转头道:“他和叶卜一起的!我看到叶卜在和他说话!这人是谁??”   柳卅模糊地应了声,似是不再关心那个青年人了。他走到风月楼屋檐下整理衣服,司马九龙发现他今天穿的是件衬衣,裤子和布鞋倒没换,衬衣好像不是他的尺码,肩线落得有些下,稍显大了。   “不管别人了,进去吧。”柳卅将衣袖挽到手肘,说道。   司马九龙却没有立即跟着进去,他又望向对街的河粉档,柳卅向他打听的那青年人正和叶卜谈笑风生。叶卜用那千万悬红发家后抢了田曼迪不少生意,打那会儿起,田曼迪就交代司马九龙留意叶卜身边的人和事。司马九龙自问眼尖记性好,就算是只在叶卜家楼下卖过一次豆浆的他都能一眼认出,可这青年人却真正是眼生,从未见过。司马九龙试着从青年人的样貌神态中找出蛛丝马迹,盯着对方冥思苦想之际那青年人似是对他的眼神有所察觉,眉毛一挑,吊起眼角直看向他。青年人这一眼稀松平淡,不含半点杀气敌意,像是无意扫过,与他这个陌生人打了个照面。青年人冲他笑笑,司马九龙迅速将视线移开,转身去找柳卅。   柳卅已经走进了风月楼,正杵在进门口摆着的两米有余的关公像前。他身边有两个看门的黑衣马仔围着他使劲嚷嚷,说这里是私家重地,闲人免进,让他快滚。柳卅将手背在身后,仰着脖子一门心思看关公,任那两个马仔怎么凶他,推他,他始终面无表情,也始终岿然不动。司马九龙看这两个马仔要从腰后拔枪,小跑着过去,抡起胳膊一人赏了他们一个巴掌,劈头盖脸就骂:“他妈的兔崽子,有眼无珠!曼迪姐的贵宾,你们也敢动?!”   那两个马仔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气势全无,被打了也只能陪笑,点头哈腰道:“不知道是曼迪姐的贵宾,多有得罪,抱歉抱歉,龙哥……曼迪姐他们都齐了,我这就给您带路。”   司马九龙耳朵一动,再看看手表,他和柳卅迟了已经十二分钟。   司马九龙又厉声问:“都到齐了?那我怎么刚才还看到叶卜在外面?”   “卜哥啊,他最早到,后来又说忘了东西,要回家拿……”   司马九龙不耐烦地让他们闪开:“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不用你带路,这风月楼我难道还没你熟?”   沙区这间风月楼乃是义理和招待贵宾,设堂开会的重要场所之一,传说本是青帮鼎盛时,时任帮主的朱英雄的地产。原先叫做百味酒楼,朱英雄最爱在这大摆宴席,犒劳手下,一度成为青帮人马集聚的大本营。当时青帮权势极大,油水丰厚,朱英雄裤兜里的钱多的实在花不完,索性每过一年就给这百味酒楼新添一层,当成功德牌坊来建。朱英雄被杀后,百味酒楼被柳卅收入囊中,那时百味酒楼共盖了九层,柳卅将它夷为平地,兴建起了如今这幢两层高的新楼,改名风月。新楼落成后因其内部装修极尽奢华,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而名噪一时,一度成为云城最最有名的销金窟、风月场。风月其名,名副其实。   只是如今娱乐多了,能去得地方多了,各路玩家见得多,看得多,这风月楼里也就没什么稀奇了。除了帮中几位念旧的叔伯会常来坐坐,风月楼已经许久没招待过新客人了。司马九龙以前就常盘算,他总觉得是楼里这尊横眉怒眼的关公像不好,挡了财路,客人出来寻欢作乐,一进门,见了这顶天立地,红面提刀的关公,哪还有什么兴致?   他看柳卅对关公像很是痴迷,就道:“卅哥,这尊关公像您要是看着中意,回头我就让人送您家里去。”   柳卅闻言,笑了两声,他那身精神派头又回来了,眼中神采奕奕,一扫此前阴霾,绕到关公像后单手一拍,也不知怎的,那关公手里的青龙偃月刀脱了关公的手到了他的手里。司马九龙啧啧称奇,但见柳卅握着刀柄掂量三下,轻笑一声,抬腕将大刀抛出,扔给了司马九龙,言道:“关公我不要,这柄大刀,你先替我扛着。”   司马九龙手忙脚乱地去接,可没想到这柄偃月刀货真价实,重得离谱,要不是司马九龙臂力过人,这百来斤的真刀怕是要将他双手活活砸断!司马九龙抱住那长刀柄,这接是接住了,可他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往下沉去,他勉强稳住脚跟,咬牙吃下所有力道,再看柳卅,已经行到了百米远处。司马九龙翻个白眼,骂了句娘,赶紧跟上。   柳卅对风月楼熟门熟路,也不用司马九龙带路指点,自己就找到了设在地下一层的议事堂。这议事堂此时大门紧闭,门外的小厅里或站或坐有许多人,众人都是心事重重,眉头紧锁,紧张的气氛不言而喻。   有几个人看到司马九龙来了,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人都到齐了!你怎么迟了这么久!”   “曼迪姐都发了好几次彪了!打你手机怎么不回??”   还有人讥笑:“小龙哥,这是抗了关二哥的大刀要进去大杀特杀?刀枪本来不能带进议事堂,看你扛得这么辛苦,我们就给你个面子,放你带进去咯。”   “曼迪姐怎么和大家交代的?里面怎么个情况?”司马九龙无心与人争论,他想到田曼迪这母老虎发脾气的样子就一阵头痛,着急问道。   “哪还有她说话的份啊!早就阿公阿叔的口水淹死了!你还不赶紧进去!我说你小子抗个大刀是想干什么?”   旁人只道田曼迪是在等司马九龙,看他终于现身忙把他往议事堂门口推,却不知田曼迪是在等他带来的这个白净年轻人。司马九龙无从解释,也没时间解释了,他分开人群,扯着嗓子喊柳卅。而柳卅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议事堂那两扇黑色大门前。   “卅哥!你等等我!我们先把曼迪姐叫出来,让她引见你,你别自己……!”司马九龙话还没说完,柳卅抬手就推开了议事堂的门。   大家的注意力原先都在司马九龙身上,如今看到个生面孔竟敢擅闯议事堂,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司马九龙暗道遭了,扔下大刀就冲了进去,他想拉柳卅回来,被柳卅一掌推开,司马九龙整个人飞出好远,撞在墙上,而柳卅已昂首阔步走进了议事堂。   议事堂面积宽广,最多可容纳五百多人,如今只坐了五十来人,灯都没开全,来客们全都围着一张巨型圆桌,坐在堂内最中心,灯光最亮的地方。司马九龙看到柳卅一脚踏入那无光的暗处,听他高声说道:“义理和,义字当头,讲的是对兄弟要讲义气,对社团要有忠义,对家对国要讲情义;理字其次,讲的是万般事由,万种争端都要用理来化解,世间的理,社团的理,做人的理,最忌无谓厮杀;最后一个和字,是要与兄弟和,与叔伯和,与妻子儿女和。   “有义,讲理,家和人和,方能兴万事!这三个字你们是懂还是不懂?!”   他振振有词,边说边往前走。司马九龙挨了柳卅一掌,全身酸痛,跌坐在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想拦也拦不住,他看到田曼迪已经站了起来,她要开口,却被柳卅打断。   “义理和脱胎于青帮,白藕青荷叶本就都是红花陪衬,洪门的规矩就是义理和的规矩,你们说,是还是不是?”   此时此刻,坐上十六位坐馆,三十一位叔伯已经全都转过了头,齐刷刷看着他,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一拍桌子,指着田曼迪鼻子骂道:“田曼迪,你找我们来就是让我们听这个?!他妈的,当老子是……”   司马九龙眯起眼睛辨认了会儿,此人乃是龙虎山新上任的坐馆瞿星。瞿星从椅子上跳起来还要继续骂,柳卅大喝一声,指名道姓道:“龙虎山瞿星!你为了龙虎山坐馆的位置,绑架自己大哥水刀一对儿女,勒索三千万,将水刀骗到龙虎山野外将其杀害,犯了以强欺弱,出卖兄弟两项大罪!当割双耳,处死刑!”   那瞿星听了,一对阴险的三角眼里迸出两道凶光,扭头朝柳卅走过去,这时有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伸手拦住了他。司马九龙往前爬了几米,看清那老人的模样了,他是义理和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阿叔,马爷的拜把兄弟赵嵘。   柳卅的声音重新响起:“白佬湾赵嵘,你与马贵本是挚交,却向人泄露马贵行程,别墅密码,保镖配置,马贵死后你银行帐户里无缘无故多出五千万,犯了图谋悬赏出卖兄弟和泄露洪门机密两项大罪!当割双耳,处死刑!”   此言一出,圆桌上炸开了锅,司马九龙人在外围都已经听得汗流浃背,他又疑惑又惊奇,又想继续听柳卅说下去。   “齐门孙不繁,义理和危在旦夕,你却因贪生怕死,龙头选举前夜倒戈背叛,犯了不与兄弟同谋,临阵脱逃之罪!当割双耳!”   孙不繁是个面黄肌瘦的干瘪小老头,听了这话,左顾右盼,干笑着擦汗。   说话间,柳卅已走到了明暗交界处,他站在那圆弧形的黑影边缘,猛然回头,斥道:“还有青帮余孽……叶卜……”   司马九龙一愣,跟着柳卅的视线看过去,一身休闲打扮的叶卜不知何时来到了议事堂门口!他身后站的恰是那个在河粉档吃粉的青年人,这青年人手里把玩着那把被司马九龙扔在外面的青龙偃月刀。   青年人注意到了司马九龙,看着他对他笑笑,单手将大刀扔出,他扔的方向却是直冲着柳卅而去。司马九龙失声喊道:“卅哥小心!”   柳卅处变不惊,神色如常,伸出右手接下这大刀,稳稳站在原地。他紧握刀柄,将大刀抬起数寸,紧接着往地上用力一捶,力道无穷,震得整间议事堂都微微颤动。司马九龙屏住了呼吸,他发现在场的所有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森然恐怖的杀气已然充满了整间议事堂。四周静得出奇,冷得出奇。没有人再议论,没有人再质疑,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僵硬凝固的,大家都在怕,怕柳卅曝光更多的秘密,怕他手里的刀,怕他这个人!   而唯有一个人,司马九龙看到了,只有跟着叶卜来的那个青年在笑,那笑依旧是稀松平常,随处可见的笑。   柳卅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却是那么平和,话到末尾才蔓延出冷酷与狠决。   “叶卜,买凶杀人,犯篡位之大罪,死刑。”   他话音落下,瞿星率先跳脚:“空口无凭,你别血口喷人!”   柳卅转过身,往前一小步,走到了灯光下。司马九龙看不清大家的表情,只听到圆桌处一阵骚动,那赵嵘像是活见了鬼,脸色发青,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哭号道:“柳爷……是柳爷您啊!!我错了……我错了!我财迷心窍,我……我再也不敢了!”   几位叔伯也是目露惊讶,瞿星向地上啐了口,拉起赵嵘:“赵叔你瞎嚷嚷什么!柳爷早死了好几十年,哪里来的混子,也敢假冒他老人家!田曼迪!你他妈找个临时演员就想演包公断案?!”   孙不繁跟着附和:“对对,肯定是临时演员,他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柳卅却也不辩驳,司马九龙这会儿好受了些,撑着墙壁站起身,一点点往柳卅那里走,到他身后小声道:“卅哥,你有什么证据最好……”   柳卅笑了,越笑越大声,他推开司马九龙,右脚往刀柄上一踢,右手伸长,送出长刀,一挥一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与柳卅相隔三步之遥的瞿星的两片耳朵已飘到了空中,与他的项上人头同时落地,满脖子热血喷涌而出,溅了柳卅一身。他二话不说,飞步到瞿星还立在原地的无头尸身前,抓起来就往墙上甩去,与此同时,他将手里的长刀脱了手旋即又反手握住,朝着瞿星尸体飞掷而出,只听一声闷响,瞿星的无头尸体已然被长刀贯穿,牢牢扎入墙中。   柳卅踩着瞿星的空位飞身立到了木头刀柄之上,睥睨众人道:“我姓柳名卅,此前所说都是有凭有据,义理和开山之初社团兄弟各个皆是有义讲理,才能发展壮大至如今这般,只是没想到六十多年之后,这龙虎社团却成了蛇鼠一窝!兄弟间不讲义气,对社团再没忠心,只图个人蝇头小利,利欲熏心,就连自己的大佬,自己的拜把兄弟都可以随意出卖,更有甚者残害儿童,奸`淫妇女,为图上位,无恶不作!”   他言罢,底下没人搭腔,满座头目脸上皆是错愕。柳卅拂袖,将手背到身后,站得更直了,亮白的灯光照满他全身。他一件白上衣,一张白脸蛋都染了鲜血,他却擦也不擦,司马九龙揉揉眼睛,柳卅整个人白得晃眼,红得触目,传说里拿人性命的恶罗刹也不过如此。   柳卅的眼神扫过赵嵘,孙不繁,叶卜,最后落在田曼迪身上,道:“马贵死了已经两天,两天时间连把油纸伞都找不到,我只用了一夜时间就查清了你们所有人底细,查到真凶,田曼迪,办事不周更是重罪!”   田曼迪咬唇不语,柳卅道:“龙头暴毙,理应在他头七过后重选龙头,我姓柳名卅,将竞选龙头。赵嵘,孙不繁,叶卜,我给你们七天时间,这七天里你们尽可去安顿家人,享尽人生最后欢愉,七天后你们是自绑自死还是由我动手,全由你们做主。”   底下有人小声地抱怨似地说:“拜的哪个大哥,跟的哪个坐馆?义理和的香还没插过,选什么龙头?”   柳卅放声笑,自那刀柄上下来,径自往外走。没有人敢拦他,没有人再敢问他任何问题,他与那青年人擦身而过,互相看了眼,颔首质疑,转头离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议事堂,留下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无数谜团还有那久久无法散去的狂放笑声。   柳卅的身影甫一消失,众人便将田曼迪团团围住,兴师问罪。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叶卜忽然道:“我同意那位柳先生的提议,他的脑子好像不太正常,但是他说得没错,龙头暴毙,确实应该在头七过后立即重选。这次,我依然参加。”   叶卜微笑,偏过头与那穿西装的青年人说起了话。圆桌上好些人听叶卜这么一说,也都表示赞同。   田曼迪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个眼神,道:“好!那我们就在马爷的头七过后重选龙头!”   当天稍晚些,云城其他字头便都得到消息:一个姓柳的疯子大闹风月楼议事堂,一刀砍下瞿星的脑袋,义理和将在马贵头七后重选龙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第三章   柳卅大闹议事堂后便失去了音信,田曼迪派人翻便了整座云城都找不着他,气得她把躺在跌打医馆里的司马九龙毒打一顿才算消了点气。司马九龙有苦说不出,只好道:“那我去他家蹲点,一定把人给曼迪姐您带回来。”   田曼迪满面忧愁,一叹气,道:“算了,算了,重选龙头定下来就好,本来都是直接推选叶卜当任,还要谢谢他这么一闹。”   司马九龙安慰她道:“曼迪姐,别看那家伙不按常理出牌,不过我觉得他还挺靠谱的……该出现的时候他总会出现的……”   田曼迪又是一个头皮刮过去:“你觉得,你觉得?他妈的那龙头也靠你觉得选,怎么样啊?”   司马九龙捂着脑袋嗷嗷直叫唤,田曼迪没再折腾他,给他留了些钱就走了。司马九龙从跌打馆里出来,找了几个兄弟去饭馆大吃了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别人和他打听下午的事他也没空说,吃完打包了两份烧鸭饭又斩了块烧肉买了两打啤酒,打车去了朝阳街。   司马九龙又来到朝阳街98号,雨还在下,只是比下午时小了些,绵绵密密的,打在人脸上好像在挠人痒痒。这次司马九龙没爬楼梯上去,他坐在楼梯上吃烧肉,喝啤酒。   他在想柳卅的事,想他的来历,他的身世,他的武功本领,还有那个他问他见没见过的青年人。他们认识?怎么认识的?那青年人又是什么来头?他帮叶卜干活?在所有人屏息凝神,被柳卅的杀气压迫着时,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此人绝非常人。   半打啤酒喝完,司马九龙打了个响亮的嗝,正准备开第七罐啤酒,忽地一道阴影过来,挡住了他面前大半光线。司马九龙抬起头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他一手撑着把油纸伞,另一手提着个酒坛,站在街上对司马九龙笑。   “好巧,你也来找柳卅?”青年人问道。   他的声音没有柳卅清亮,更富有磁性些。司马九龙一抹嘴,看着他的油纸伞,咕嘟吞下口口水,点了点头说:“是,我找他,你是哪位?”   青年人冲他使个眼色,努努下巴,道:“说曹操,曹操到,他回来了。”   司马九龙往外张望,果真看到柳卅冒雨往这里跑过来。司马九龙拿起雨伞去外面给柳卅打伞,柳卅看到他,来了句:“你吃烧肉了?”   “这不斩了烧肉,买了烧鸭饭和酒等您呐,卅哥,您下午去哪儿了啊?曼迪姐找您呢,对了,我给您弄了个手机,您先用着吧。”司马九龙从兜里摸出个新手机塞给柳卅,柳卅收下了,问他:“啤酒?”   “不爱喝?”   “凑合。”   两人走到98号前,那青年人还没走,就站在街上看他们。司马九龙看看柳卅,柳卅看看青年人,给司马九龙介绍道:“容匪,你见过他了,司马九龙,新认识的。”   司马九龙手一抖,没抓稳伞,柳卅申明:“没开玩笑,我弄错了,他还没死。”   容匪哈哈笑,司马九龙瞪大眼睛,眼珠都要弹出来了,忍不住打起哆嗦。   “你先走吧,烧鸭烧肉留下,啤酒带走,明天我会去找曼迪。”柳卅轻描淡写地说道。司马九龙不太放心,毕竟这容匪是跟在叶卜身边的人,这柳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估计得长住跌打馆了。   “放心吧,我是来找柳卅喝酒的,你要是实在担心,对面有间奶茶店,你去那里坐会儿吧。”   司马九龙踌躇片刻,把伞留给了柳卅,缩起脖子往奶茶店走去。容匪看司马九龙在奶茶店靠窗的位置坐下,冲柳卅晃了晃手里的酒坛,道:“上楼吧。”。   柳卅却道:“不了,就在这里喝吧。”   容匪笑笑,并不介意,走进楼道里,收起雨伞,在台阶上坐下。他放下酒坛,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酒盏,一一满上。柳卅看了看他,在他下面一级阶梯上坐好,把啤酒拿开,打开饭盒,伸手抓了两块油光光的烧肉塞进嘴里。   “多年不见,吃东西还是那么急。”容匪将酒盏递给柳卅,要与他碰杯。柳卅双手环住酒杯,先干为敬,容匪立即又给他满上。   “多年不见,你现在倒吃起了河粉。”柳卅连喝三杯酒,大口吃着肉说道。容匪从外卖袋子里翻出了双竹筷子,分好了递给他。柳卅拿过筷子,捧起装着满满一盒烧鸭饭的饭盒往嘴里扒饭。   “偶尔吃一点,死不了人,想起你以前常去那家粉档吃粉。”   柳卅点头,把饭盒放在膝盖上,抓起个烧鸭腿啃了起来。容匪道:“我没死成,被这个叶卜救了,我要报他的救命之恩。”   柳卅始终没看容匪,只管喝酒吃肉,吃完一盒烧鸭饭他才说:“我也没老没死成,马贵临终遗言,要我救义理和,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我有我的责任。”   容匪笑得比之前更大声,他敬柳卅一杯酒,柳卅把嘴里饭菜囫囵吞下,干了杯中酒。他看了眼外面,雨势渐凶,已成瓢泼之势。他问容匪酒坛里还剩多少酒,容匪听了听声响,估摸着说:“还剩十杯,你我可一人再喝五杯。”   柳卅惋叹:“唉!真是不过瘾!”   他抬头看容匪,容匪往杯里斟酒,恰低着头,柳卅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和耳朵。容匪的头发乌黑,耳朵的轮廓很好看。和他的脸一样好看。   容匪道:“你我分别五十年,就当这一杯酒管了十年的情谊吧。”   柳卅将酒杯送了过去,紧紧握在手中。酒杯满了,柳卅立即撇过头去,仰头灌下。   两人连喝四杯,到这最后两杯酒,酒杯碰上,他们同时顿了片刻,柳卅先揽过酒杯,喝了个干净,容匪也喝得一滴不剩,他与柳卅将酒杯倒挂,互看一眼,将这两盏白瓷杯子砸到地上。两人大笑着行到朝阳街人行道上,都没打伞,各自占好位置,中间留下约莫五人左右的空隙。柳卅侧身站着,比了个“请”的手势,容匪轻笑,双手贴在身侧,也站得笔挺。   暴雨连绵,柳卅与容匪静静对峙,一场恶战难以避免。两人站了不知多久,看了不知多久,等了不知多久,柳卅身后的小街里忽然窜出道黑影,容匪看到这黑影,眉心一皱,才要说话,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两道枪火烧穿雨幕朝柳卅而来!柳卅转动眼珠,人虽察觉到了危险,可还未从应战容匪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好在他身体反应够快,两颗子弹一颗被他躲开,打在了路灯柱上,另一颗只是蹭破他衣服。可紧接着又是四枪,柳卅躲闪不及,四颗子弹尽数打进他身体,柳卅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容匪怒从中来,转瞬到了那开枪的人面前,而那开枪的不是别人,正是叶卜!   容匪见到叶卜,实在气极,却又无可奈何,缴了叶卜手里双枪,连扇他四个巴掌。街对面的司马九龙已经冲出了奶茶店,许多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叶卜见状,迅速逃离。   容匪望着地上那两把黑黝黝的手枪,不禁感慨道:“死生有命啊……”   他转过身回到柳卅身边,司马九龙见了他,暴跳如雷,不准他再靠近柳卅。   “叫救护车吧。”   “不用你管!”他握紧拳头就要揍容匪,容匪轻巧地往边上闪开,两根手指朝司马九龙腰上一点,司马九龙闷哼了声,即刻躺倒在了地上。   容匪拿起司马九龙掉在地上的伞给柳卅撑着,他弯腰探了探柳卅的鼻息,他一息尚存,眼睛还半睁着看着他,脸上,睫毛上,眼里都是水。   “你若死了,我一定将你好好安葬。”容匪替他擦了擦脸,将伞留给了他。他站起来,想要走,可他脚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低头一看,才看到原来是柳卅抓着他的裤腿。   容匪只道:“你有情有义,找到我,是浪费了,要是命大没死,寻个别人吧。”   柳卅似是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还是死死抓着他的裤腿,容匪看看他,拉住裤子,用力扯开。   他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雨中。   柳卅却还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他眼前蒙了层雨珠,看什么都像泡在水里,看什么都像是看不够。他仿佛还能看到容匪的背影,仿佛又看到六十年前,万里无云,燥热难耐,他打着伞,用手帕捂着鼻子嘴巴,两条眉毛绞在一起,很不痛快的样子。他双眼睛灵动,黑多白少,亮得好看,眼神却很平淡,看人如同看路边的一根杂草,一块石头。他就这么看着他。   手帕是块白绿格纹的手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1955,夏   第一章   “十块钱?十块钱能干什么?一盒客饭现在都要六毛八。你们在工地上搬砖,工头一天发你们一块钱,馒头只让拿一个,白饭只让吃一碗,青菜两根,没有肉,没有油,哪里来的力气?没有力气怎么干活?我看你们三个各个身强体壮,怎么一双眼珠子里都没有活人气?都是给饿出来的,不舍得买肉吃,还不舍得买鞋穿,看看一双脚都成了什么样子。   你们这一身键子肉饿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那半个月之后呢?一个月之后呢?你们看看,回头看看,看到那边和水泥的那个阿叔了没有?你看他那两条细隔壁细腿,再看他那张肉都往下挂的脸,又老又干,你们猜他多大?二十八!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他还是工头的亲表哥,就他这样还吃不饱,穿不好,整天只能拿根木头棍活水泥,你们知不知道水泥有毒?你们光知道纺织厂,纸厂,砖厂毒得要命,不知道工地其实更毒!最最要命的是工地上的毒物,那些毒味全都散在了空气里,你们闻不到,干活干得要了命,还要大口吸气,大口吸这更要命的毒气。   这还不算,53年建唐楼,都到了封顶竣工的时候了,楼塌了,压死六十个人,压伤五十个人,死的倒还好打发,给点钱,给张草席也就完了,伤的呢?起先还送到仁爱医院,还有红十字会来探病,过了有没有两天,人就全都给轰出来了,瘸的瞎的断了胳膊的什么样的都有,没钱治病,又干不了活,一拨又一拨人活活饿死。再说前几天,和你们一样,也是帮政府造大厦,半夜起火,烧死了工地上一半工人,报纸我都给你们带来了,你们自己看看。没有识字的我就读给你们听听。   咳咳,齐门大通街屯屋大厦工地凌晨起火,三十死,六十伤,盖因工地堆放许多易燃素材导致。   易燃素材是什么意思?喏,那些管子,那些木板,看到了没有?都是易燃素材,现在几月份?六月,晚上气温都要摄氏三十五,谁要是在工地上抽根烟,立马就把气温提得更高,这些管子木板通通自燃,自燃什么意思不懂?就是不用别人点火,自己就烧起来啦。   你们再看看,又有好几十个新人来了,比你们还年轻,比你们还结实,你们现在仗着自己这身好肉拼死拼活的干,等到气力全都耗没了怎么办?还真以为工头会多看你们一眼?多得是人能接你们的班!   现在我给你们个机会,不说虚的,只要你们愿意跟我走,我们立刻就去金菊园吃顿饱饭,鸡鸭鱼肉随便点,随便吃。接着再去百货商店买套西装,买双皮鞋,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事成之后,这套衣服也是留给你们的,你们穿着以后再出去找工作,这人站出来干净爽利有派头,直接就进办公大厦干活去啦。   这里是三百块钱,我给你们算笔帐,你们一天拿一块,一个月就算一毛都不用,也才三十块钱,一年十二个月,也才三百六十块,我这里三百块,先拿出来,是要给你们一人三百的,喏,你的,拿着,你的,也拿好,还有你,你也拿好了。事成之后,还有一人三百在等着。有了这六百块钱就算不留在云城,也够你们回去建个小楼,娶上媳妇儿了。   你们犹豫,我也理解,但我容匪从来不骗人,我也没必要骗你们,骗你们这几个搬砖的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们再想想,在工地上干,混得不好那就是饿死街头,混得好呢,顶多也就是当个和水泥的。想当工头?你们以为工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那工头也是和建造局的沾着亲带着故的。   老实和你们说吧,我在这么多人里面挑中你们三个是看你们面相老实,我觉得我和你们有缘。我母亲信佛,最信缘分,我随了她的个性,这个玉佛就是她死前留给我的。她还叮嘱我,一定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多帮助别人。我不忍心看你们在这里吃苦受累,相遇即缘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去那里站着,给你们些时间考虑考虑,要是你们还想继续这份缘分的,那就直接过来找我。”   容匪一席话说完,把手帕塞进裤兜里,撑着伞走远了,没过多久,他在工地上挑中的三个年轻男子就全都过来找他了。   三个人,一高一矮一瘦全都同意了,跟他走,先拿三百块,事成之后再收三百。   容匪笑笑,一人又给他们塞了个和自己戴的一模一样的玉佛,说是找高僧开过光的,专送有缘人。那三人中的高个和矮个收了玉佛后乐不可支,一个劲管容匪叫大哥,唯有个看着最年轻的将玉佛拿在手里,皱紧了眉头盯着容匪。容匪笑着握住他的手,将玉佛收进年轻人的手心里,对他道:“这往后有好日子等着呢,别再愁眉苦脸了。”   另两人就道:“容哥,别管这小子了,他就是这样,整天哭丧着脸,还是个哑的,也不会说半句好听的。”   容匪又瞅了眼哑巴,他人很白,身上晒得红红的,穿着汗衫裤衩,光脚踩在地上,蓬头垢面,眼神很凶。   容匪松开了手,没再理会这个哑巴,带着这三个人去了巴士站。他们一行四人先是去了百货公司置装,容匪言而有信,果真给他们三人一人配了套西服和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当即就在百货公司换上。衣服鞋子虽都是簇新时髦的款式,可穿在这三人身上说不出的古怪,高个和矮个站在穿衣镜左顾右盼,怪不好意思的,咕哝着说样子怪,浑身不自在。后来容匪带着他们去了理发店理发修面,这一顿收拾完,在理发店的镜子前一瞅,就再没什么不合适,不搭调的怪异感了。三人中变化最大的还要数那个哑巴,他的脸一抹干净,连容匪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哑巴有张俊俏的脸蛋,加上皮肤白`皙,从修面的椅子上走下来,活脱脱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另两人看到这哑巴也是啧啧称奇,都道他像是换了个人,气质都变好了,赛过小轿车里坐着的公子哥。   哑巴似是不怎么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也不去看镜子,低着头跟着大家出了理发店。他走在路上不停扯自己的衣服裤子,走路的样子怪极了,脚上那双皮鞋好似镣铐,弄得他走路都走不顺当,成了个同手同脚的怪样子。容匪偷偷瞧见了,觉得好笑,故意走在最后面看哑巴走路,此时哑巴眼里的凶悍劲被茫然和不知所措取代,他求救似地望着大摇大摆走在前面的两个同伴,可那一高一矮的两人冲着路边的女孩儿吹口哨还来不及,哪有空理会他啊。哑巴又回头看容匪,容匪假装看不懂他的眼神,也茫然地回看着他。两人对视许久,哑巴停下了脚步,他不走了,站在马路中间脱下了新鞋子,从裤兜里摸出刚才换下的汗衫,把鞋子揣在怀里,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后还给了容匪。   容匪没料到哑巴会来这么一出,低头看了看连鞋底都被擦干净的皮鞋,又看看已经迈开步子走远了的哑巴,容匪哈哈大笑,将那双皮鞋扔给了街边的乞丐,大步追了上去。   到了金菊园,因为哑巴光着脚,有失礼数,害得他们一行人都被拦在了门外,还是容匪把经理叫出来打了声招呼才给他们放了行。高个和矮个都觉得哑巴害得他们丢了面子,坐下吃饭时都不理他,看也不看他。哑巴也不理会他们,他连容匪都懒得搭理,看到一盘烧腊拼盘上桌,他眼里放光,不顾容匪还在举着酒杯讲敬酒词,一伸手抓起四块烧肉就往嘴里塞。高个和矮个互相使个眼色,将那烧腊拼盘端开,高个叱道:“哑巴!饭什么时候都能吃,你等容哥说完话再吃!”   哑巴不听劝,站起来抓了一大把叉烧捧在手里啃。他吃得怪香的,把高个和矮个也看馋了,使劲吞了两口口水,容匪见状,笑道:“吃吧,都吃吧,不用拘泥。”   此话一出,饭桌上就只能看到两双筷子一双手不停夹菜,一桌子好菜眨眼间全被扫荡干净。另两人已经打着饱嗝开始剔牙,哑巴却还没吃饱,他眼巴巴地看着容匪面前那碗还没动过的白饭,咬着手指不说话。容匪点了根烟,把白饭推到了哑巴面前,问他:“要不要加两个菜?”   哑巴闻言,连连点头,容匪问他要加什么。哑巴望了眼桌上的空盘,指了三个。容匪随即叫人加了一道蒸鱼,一道梅菜蒸肉饼还有一道陈皮牛肉丸。   “嘿这哑巴,还真能吃。”矮个咬着牙签道,高个也道:“平时还真看不出来,给他一个馒头他也是吃,一碗白粥他也是吃,还从不和别人抢,真是饿疯了。”   容匪又给哑巴多叫了两碗白饭,一份例汤。哑巴吃饭的时候没什么声音,吞咽的动作也不大,只是他往嘴里塞东西的疯狂劲儿实在惊人,不少食客对他们这桌看了又看。   等上菜的功夫,高个迟疑着问容匪:“容哥,您要我们干的活儿……到底是……”   他还没问完,容匪就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我有个朋友开了个夜场,今晚有场大活动,要找三个身强体壮的保镖看场子,我呢,就相中了你们三个。”   他从裤兜里摸出个火柴盒,道:“地址就在火柴盒上,等会儿我还有事,找了另一个朋友焦哥带你们过去,不要担心,都是很可靠的人。”   哑巴瞥了眼火柴盒,容匪道:“这工作正适合你,保镖不用说话。”   他扫了眼其余两人,又拿出个小信封,道:“总之大家好好表现,遇到来闹事的人就用这信封里的东西对付。”   另两人互相看看,高个抓过信封,看到里面的东西,眼睛瞪圆了,骇道:“容哥……这里面是……?!”   容匪气定神闲,悠悠道:“事成之后还有三百块钱可以收,你们要是现在想退出走就是了,那三百块我也不会要回来。”   哑巴把那个信封抢了过来,从里面倒出三把银光闪闪的小刀,高个见了,连忙用餐巾盖住小刀,低声怒道:“哑巴!你想干吗!”   哑巴把餐巾挪开,他看那信封里还有样东西,纸片一样薄,贴着信封,伸手抽了出来,原来是张相片,那上头是个在抽烟的中年男子。   这时有人靠近,众人忙将小刀和相片收好。容匪站起身道:“记住这个闹事的人的长相,我去结账,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慢慢考虑,焦哥十分钟后才到。”   哑巴忽然伸手抓住他,他抓得非常用力,引得容匪侧目。两人四目,对视数秒后,容匪道:“不用担心,只要事成,那三百块一定一分不会少你们的。”   哑巴这才松开了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那高个和矮个看看信封,又看看自己身上光鲜的衣着,面面相觑,眼神游移,似是还未下定决心。倒是这哑巴没有什么异议,吃得更香,将火柴盒和照片全都收进了口袋里。   容匪付了酒菜钱,站在门口再看了眼那个哑巴,可惜他的眼神实在太凶,要不然就算是个哑的,光凭这张脸蛋也不愁把不到富太太,一个月还怕赚不到六百块钱?想到此处,容匪轻笑了声,对柜台里的管账姑娘嘱咐了句:“替我送碗糖水给那哑巴,让他临走前也吃点甜的。”   他说完,转过身走到外面,撑起伞,拿出手帕,掩住嘴巴鼻子,往朝阳街的方向走去。   容匪住在朝阳街98号,这天天热,一点风都没有,他办完这桩买凶杀人的买卖后就径直回了家。他的住所在二楼,楼梯就开在人行道边上,被一家制衣铺子和一家当铺夹在中间,这一路走回来,容匪热得发晕,一进家门就钻进浴室泡澡。他的浴室里有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接了大半桶冷水后,容匪又拿了一袋冰块掺进去,他试了试水温,觉得满意了,脱光衣服,直接坐了进去。冰水渐渐将笼罩全身的暑意覆盖住,容匪畅快地吐出口气,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偏偏一道刺目的阳光穿过浴室里的一扇小窗投射到他的脸上,容匪半张开眼睛,拿了条毛巾,沾上点凉水,拧干了后折成方块盖在了脸上。   这块凉飕飕的毛巾一盖上来,容匪眼前忽地闪过那哑巴的一双眼睛。   他那双眼睛比这块毛巾还冷,凶中有悍,还有股说不出的邪劲,不是双好眼睛。他的脸蛋该配一双圆滚滚的,动物似的眼睛,那样多可爱,多讨人喜欢。眼里的劲太多,人又太好看,一生的是非情仇都不会断,绝过不上安稳闲适的日子。   “今夜就要送命咯,哪还有一生的说法。”容匪转念一想,不由喃喃自语。他在浴桶里重新坐好,任凭双手浮在水中,一阵倦意袭来,容匪挣扎了阵,最后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容匪醒来时浴桶里的水已经被他泡暖,他站起来,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到外面,才想去客厅看一看时间,人已经到了走廊上,耳朵一动,忽然停在了原地。房间里的走道与房门在一条直线上,容匪站在走道中央,警觉地看向门口,片刻后,他小心地贴墙站好,伸长脖子仔细听门外的动静。   “砰。”   一记敲门声。异常短促,异常绝望。   容匪没有动,听得更认真了。   “砰砰砰。”   紧接着又是三声,余音里还混进了粗重的喘气声。   “开门……”大口喘气的人说话了!声音沉重,颤抖,焦急又不安,非常陌生。容匪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问道:“谁?怎么上来的?”   “妈的,当然是走楼梯上来的!”对方高声咒骂,清亮中带了点沙哑,那点沙哑似乎是因为极度疲乏而引起的。   “你找谁?”   “找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快开门!!”   容匪道:“我不认识你的声音,你找错人了。”   对方顿住,呼吸声也跟着停顿,这阵沉默持续着,逐渐从屋外蔓延到了屋里,就在容匪也不由跟着屏住呼吸的时候,他眼神一紧,暗道不好,赶紧从门边跳开。只听嘣的一声巨响,就在容匪从门边跳开的那一瞬,那扇被三把闩锁从里面锁住的房门竟被整个震出门框,门板从中间碎成三大片,飞进屋里,有一块牢牢插进了墙壁里,另两块撞在墙上,摔了个粉身碎骨。而那三把闩锁也全部扭曲,叮铃哐啷掉在地上,声音好不悦耳。容匪靠在阴暗的角落里,伸手撩开一点窗帘,好让月光照到入门的地方。借着这点光,他看到门外踉踉跄跄地进来一个人,这人捂着肩膀,一双脚踩在一块菱形的白月光里,他的脚很白,也很红。白的是他的皮肤,红的是血。   这位不速之客没有穿鞋。   他佝偻着背,半边脸暴露在月光里,眼角吊起,凶光毕露。他身上那一套做工精良的西服已经破烂不堪,他右肩似是受伤了,正用左手捂着,手指缝里也是血迹斑斑。   容匪试探着喊:“哑巴?”   哑巴一转头,迅速循着声音发现了容匪的藏身之处,他低喝一声,血色全无的脸上五官扭曲成了一团,身形一闪,已然冲到了容匪面前。容匪从墙边躲开,哑巴追着他伸手要抓他,两人过了数招,哑巴不知是对地形不熟还是脚底无力,自己摔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的眼神比他惨白的脸色还要可怕,容匪竟被他看得怵了一瞬,但随即他变恢复镇定,笑着道:“原来你会说话。”   哑巴趴在地上抓住了容匪的裤子,他满手的血腥味都蹭了上来,容匪厌恶地皱起眉,踢开他的手,走远了说道:“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我问你,你那两个朋友呢?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   哑巴奋力从地上爬起,往容匪这里走,喝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已经死了……只有我逃了出来!说,你为什么要害我!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哑巴的声音已经完全被他的身体拖垮了,彻底喑哑,再开口时不停咳嗽,吐出两口鲜血,他捂住嘴极为勉强地站着,眼里杀气不减。   容匪语调和气地说:“什么人要杀你?我不知道啊,我不过是个中间人,有人找我要三个人,我就给他找了你们三个,其余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哑巴低头看着地上的碎木头,又看看容匪,容匪好言好语道:“焦哥呢?这样吧,我带你去找那个买主,不过首先……我觉得你还是先治治伤比较好。”   哑巴闻言,冲过去抓起地上的一块木头就朝容匪刺了过去,容匪拿住他肩,脸上陪笑,手中暗暗聚气,半掌推到哑巴胸前,又猛然收住,饶是这样,那哑巴还是被他这掌拍出好远,腾空飞起,落到了沙发上。哑巴捂着胸口,想要起身,却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上,嘴里喷出许多鲜血。容匪看到,很是不悦,拍了拍衣服,朝哑巴走过去,道:“和你说了我只是个中间人,买家找我,我就按买家的吩咐照办。”   “那买家是谁?!”哑巴抬起头忿然瞪着容匪,容匪道:“你冲我生气也没办法,买家来头很大,别说你没伤时动不到他分毫,就算你……”   话到此处,容匪唰地往门外看去,今晚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客人来了一个不够,竟又来了两个!   待那两人走到光亮处,容匪却松了口气,垂手站着,冲他们努努下巴道:“就是这个人,逃出来的,你们处理了吧,别在我家动手,另外这门的钱……”   哑巴眼睛睁得更大,一拳砸在地上,嘶吼道:“好啊!你果然和他们是一伙的!”   容匪嫌他话多,踩在他脑袋上碾了两下,压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话,掰着手指继续和那两个陌生人说道:“门的钱,锁的钱,还有我的沙发,地……”   他的账还没算完,突然闭嘴,那哑巴被他踩在脚底,听到他半晌都不出声,也觉得奇怪了,嘟囔着喊:“你他妈到底为什么害我?我和你无冤无仇!”   他话音才落,容匪也道:“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不过是个中间人,不至于拔枪吧?”   他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无奈,脚也跟着移开了。哑巴赶紧直起身看,那站在门口的两个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一个枪口对准了容匪,一个正对着他!   哑巴忙看容匪,容匪已经举起了双手,一个枪手道:“去那里,背过去,跪下。”   容匪乖乖走到他指定的位置,背转身,双手抱头跪在了地上。而另一个枪手则走到了哑巴跟前,枪口放低,瞄着他的太阳穴。   “举起手。”枪手命令道。哑巴照作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容匪,恰好容匪也正斜眼看着他,容匪说道:“我死前就想问一句,是我的买主要你们下手的吗?是不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多?”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负责处决容匪的枪手移动手指,解除手枪保险的声响起的那一刻,容匪向哑巴投来一个眼神,哑巴在瞬间领悟了这个眼神的所有涵义!保险声还在屋中飘荡,容匪与哑巴同时行动,容匪向右边闪开,躲开了一发子弹,侧身跃起,跳到了冰箱前,一转身打开冰箱门又挡下两发子弹,趁枪手重新瞄准他的空当立刻窜到了餐桌上,紧接着迅速踩着椅子跳回地面,他的走位极快,像是道飘忽的黑烟,到后来已经不是他在躲子弹了,反倒是子弹在追着他,却怎么也追不到,赶不上他!   对付容匪的枪手被晃得眼花缭乱,六发子弹全打空了,正骂着娘要换弹药,容匪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他冲手忙脚乱的男人打个响指,在男人抬头的瞬间单手伸向男人腋下,架住他持枪的右手,向下一折,卸下男人的胳膊。男人惨叫一声,左轮脱手,被容匪顺手抓住,他将左轮抛向空中,右手一挥,一弹,转轮应声弹出,三颗已经被装进转轮的子弹飞出,容匪夹住一颗子弹,顶在大拇指指甲盖上朝着男人的眉心轻轻一弹,这颗金色的子弹瞬间被射入了男人的脑袋里,穿脑而出。男人的眼睛成了斗鸡眼,双腿打着颤,趴到了地上。   再看哑巴那边,容匪飞身跃起时分走了哑巴这边这个枪手的注意,哑巴抓住机会抬脚猛揣他的裆部,拍地而起,立起肘部直撞向枪手的手腕,枪手哀嚎一声,哑巴顺势抢了他的手枪塞进他嘴里就是一枪。   哑巴和容匪几乎同时解决了对手的两人,完事后两人互相看着,没人说话。哑巴气喘吁吁,扶着墙在地上坐下,他肩上的伤口裂开了,往外咕咕流血,他脸上溅到了那个枪手的血,月光照在他脸上,竟将他照得分外柔和。他已经精疲力竭,即便想要再武装自己的眼神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容匪把墙上那块稍大一些的木板拔了出来,挡在了门口,问哑巴:“你叫什么?”   哑巴摇摇头。   “又成哑的了?”   哑巴还是摇头,他道:“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容匪走到他面前,道,“刚才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骗了你,你不信任我,我不怪你。原本是买家要买凶杀人,我替他买凶,他杀你们三个灭口不算,还要再杀我,实在不合规矩。”   哑巴却说:“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没见过我爸,我妈也没给我名字。”   他眼神真挚,不像在说谎,沾了血光的虚弱面庞反而显得真诚得可怜。容匪想了想后说:“那好吧,就叫你无名吧。”   他摸摸口袋,扔给无名一块手帕,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个医生。”   无名用手帕按住伤口,看了眼他,似是有话要说,但什么都没说,低下了头。容匪笑道:“我不骗你,你等着,别随便死了。”   无名复抬起头,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戳瞎了那个焦哥一只眼睛,他告诉我你住这里,让我有仇就来找你报。”   容匪转身看看那两个枪手的尸体和满屋狼藉,拉长了脸不悦道:“这马面焦真不是个东西。”   他回头再看无名,刚才那句话大约是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气力,说完就躺倒在了地上。容匪用脚尖顶了顶他,无名的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哝声,手里抓紧了那块手帕。   容匪道:“你要是命大不死,我寻仇也有个伴,你这条命,我救了。”   他将无名从地上抓起来,扛进自己卧室,将他安置在床上,简单处理了下他肩上的伤,拿了点钞票出门寻医生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第二章   容匪出门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夜色渐青,天快亮了。等他找到个愿意出诊的医生,回到家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阳光被雾笼着,照进室内成了混沌的一片,像烟似的在房间里飘荡,医生嫌这光线碍事,关照容匪把窗帘拉上,把灯开了,再拿双袜子塞进无名嘴里。容匪一一照做,医生又道:“这根线,你给我穿进这根针里。”   他指指药箱里的银针黑线,打了个臭气熏天的酒嗝。容匪开他玩笑:“这活儿我要是干了,您出诊的钱是要分我多少?”   医生白他一眼,不予理会,拿出把剪刀开始剪无名身上的衣服,容匪看他年纪不大,身上酒味很重,那双手连用个剪刀都抖得不行,好几次还戳到了无名,弄得他蹙眉呜咽,看上去更痛苦了。   容匪暗暗苦笑,生死有命,这个无名无姓的年轻人能不能跨过今天这道坎,全凭造化喽。   医生带来的那把剪刀不太利索,他看容匪已将针线弄妥,干脆扔下剪刀,直接用手撕开了无名的衣服,接着又从药箱里翻出个酒精瓶子,拧开盖子仰头就往自己嘴里灌。三大口下去,医生的头一低,把嘴里还含着的酒精全往无名的伤口上喷去。屋里霎时充满了酒精味,而那医生咋吧咋吧嘴,招呼容匪过去按住无名,他要下针了。   容匪不怎么喜欢酒精的味道,右手捂着鼻子,单用左手食指压住无名的左肩。医生对他此举很是不满,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手上下了第一针。长针入肤,勾起皮肉,昏迷中的无名痛苦不堪,双脚在空中乱踢,但他的上半身却被容匪那根手指压得死死地,纹丝不动。医生咦了声,再看容匪时,那双眼白发黄的眼睛里充满了赞叹,连声道:“有趣,有趣啊!”   他随即连下数针,说来也怪,这医生的双手撕衣服时还抖个不停,眼下缝起伤口却稳得出奇,手速也快,不出片刻,就将无名肩上约三寸长的刀伤里里外外全缝好了。   “绷带。”医生伸手,似是对容匪充满信任,看也不看他,就在空中捏紧了双手。容匪也担得起他这份信任,医生才发话,他便踢了脚药箱,一小卷绷带从里面冒了个头,恰好落在了医生手里。小半卷绷带用完,医生还嫌不够,容匪只好撕了自己的一件衣服给他当替代品。无名肩上的大伤治完,医生扔给容匪一瓶药膏,道:“只能外用,不能口服,身上那些小伤你自己看着办吧。”   容匪正研究药膏,医生在床上放下五十块钱:“打杂费,别说我多收你钱。”   容匪不和他客气,拿起钱就手进兜里,此时无名醒转过来,他一睁眼看到个陌生人,从床上弹起,寻到容匪,急切地问道:“什么人?”   医生嗤了声,背起药箱道:“你瞎了?不认得这什么玩意儿?给你治病的!”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容匪懒得送他,冲无名抬了抬下巴,问他觉得怎么样。无名揉揉左肩,又动动右肩,自己似也有些费解,寻思半天才说:“都有些疼,奇怪,明明是右边受伤,怎么左边也疼了?”   容匪笑了笑,他看无名脸上有道擦伤实在破坏美观,让他靠在床上别动,用手指蘸了点药膏就往他脸上抹。无名老实地坐着,轻声问他:“那个医生……不会去出去乱说吧?”   “乱说?”   无名的眼神落到了房间外面,容匪明白了他的意思,遂道:“不怕他乱说。”   “那要是再来一批杀手怎么办?”   “那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无名左右看看,紧张又不甘地说:“不然……报警……”   容匪听了就笑,放下药膏,反问他:“你觉得找警察有用?况且你要怎么和警察形容案发经过?告诉他们你去杀人,现在被人追杀?”   无名垂下头,静默片刻后又问容匪:“昨晚你要我们杀的到底是什么人?”   “你先告诉我,那个人你杀没杀成。”   “杀成了。”无名抬起头,从裤子口袋里抓出个带血的金哨子,“我从他脖子上拽下来的。”   容匪看到那金哨子,眼睛睁大了一圈,要无名详细和他说说昨晚的经过。无名便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他。昨天下午容匪从金菊园离开不久,他说的那个焦哥就来了,焦哥人很客气,先是给他们一人派了一包烟,接着就开车带他们去了海星码头,搭渡轮进了白佬湾。这一路上无名都在留心地名街名,生怕焦哥有诈,后来焦哥把他们带到一家夜总会前,那夜总会的地址和名字与容匪给的火柴盒上写的无异。但焦哥没立即让他们进夜总会,他把车停在夜总会对面,叮嘱了他们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让我们从夜总会后门进去,告诉我们只要给把守后门的人看手里的玉佛就行了。第二件,他再三强调,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完事之后,只要事情干得利落干净,他还会再给我们每人加三百。”无名说到这里,握紧了拳头,“九百块钱不是小数目。”   对钱的话题他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容匪没兴趣,不想打听,追问无名道:“第三件事呢?”   焦哥吩咐的这第三件事是让他们三个进了夜总会之后,不要冒然行动,先找办法接近目标,听到吧台里有人打碎酒杯再动手。一旦得手后立即分头撤离,还是从后门走,他保证那里畅通无阻,晚上十二点他会去金菊园门口和他们碰头,支付剩余的报酬。   三件事情讲完,焦哥还说,这次行动危险很大,要是有人想要临阵脱逃他也不会怪罪,给他们三分钟时间最后再想一想。话虽如此,但金钱的诱惑实在太大,三人中没有一个反悔,每人喝了一口酒壮胆就下了焦哥的车。他们绕到夜总会后门,那里有个刀疤脸看门,三人给他看了手里的玉佛后果真就被放了进去。当时夜总会还没开始营业,整个大厅里只有靠近舞池的地方有一桌人。桌边只有一男一女,男的有些岁数了,女人还很年轻,衣着光鲜暴露,男人搂着女人调笑,面前摆满了酒菜瓜果。高个率先辨认出了目标,对其余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个和女人有说有笑的中年男子就是他们的目标!   无名向容匪坦言,他看到那个目标时就觉得奇怪,这两个人无论男女,打扮得都很阔气有派头,尤其是他们的目标人物,脖子上带着的金哨子十分惹眼,说话行事无不透露出股霸道。无名直觉他多半是个黑道大哥,可疑的是,放眼整间夜总会,除了在吧台里面擦酒杯的酒保和坐在身边的女人之外,没有一个随从跑腿的人跟着这位大哥似的人物。他们这三张生面孔进来后也没人赶他们走,甚至没人多看他们一眼。那焦哥说的危险会从哪里过来?   无名本想和另两个同伴商量商量,但那两人已经和他分开了,假装去给目标人物清理桌子,一左一右站在桌边弯腰收拾桌上的花生壳。无名心中虽有疑虑,可也还是从后面跟上,绕到目标坐着的沙发后面。   等到他距离目标非常近的时候,吧台方向忽然传来了打碎酒杯的声音,三人闻声而动,一高一矮两人几乎同时扑向了目标。女人见情况不妙,尖叫着跑开,高个抄起酒瓶就往目标脑袋上砸,矮个对准目标的肚子连戳三刀,目标奋力挣扎,和高个扭打在了一起,矮个忙喊无名帮忙,就在这时,砰砰两声枪响从门口传来,原来是那个逃走的女人带着一群持枪的高大男子闯了进来!   “谁他妈敢动咱老爷子!!一个都别放过!”为首的人怒吼一句,连放数枪,见了枪,高个和矮个都慌了,都想逃,但为时已晚,两人在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这两人倒地不起后,数把冲锋枪手枪都对准了无名,无名躲到沙发后面,他听到有人大喊:“先别开枪!老爷子还在那里!”   无名心里还惦记着要完成任务去拿剩下的三百块,一不做二不休,反手抓住沙发靠背将沙发整个掀翻,那身中三刀奄奄一息的目标被他带到了地上。无名抓住他的衣领,一刀割开了他脖子,拽下他脖子上金哨子也不管原路返回了,直接就往门口冲。他连滚带爬,在一片枪林弹雨中逃出了夜总会,一出大门他就爬上了屋顶,从高处开溜,那群拿枪的人转眼就被他甩在了身后。   容匪听到这里就问他:“你怎么想到要拿那个金哨子的?”   “我觉得这个哨子很特别,想到要和焦哥交差,怕他不相信我,就拿它当信物,况且……要是焦哥不出现,我还能当了它换点钱。”   “听你这么说,你在夜总会没受伤,那肩上的伤怎么来的?”   提到肩伤,无名气不打一处来,脸又白了几分,忿忿然继续说他昨夜的经历。   他拿了金哨子逃出夜总会后就去了金菊园,金菊园十点关门,他就躲在边上的小巷里等着,一听到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探头去看,也不知等了多久,真让他等到了焦哥。焦哥这次还带了三个人高马大的跟班,他和无名在小巷里说话,那三个人将巷子口堵得严严实实。无名告诉容匪,他觉得气氛不对劲,和焦哥说话,给他看金哨子时已经留了个心眼,只是没想到还是吃了焦哥一刀。索性他给自己留有余地,焦哥那一刀没能砍下他脖子,只是捅进了他右肩。焦哥看自己一刀失算,吆喝着让他那三个跟班解决了无名。无名越说越气,道:“我本来大可拿了金哨子一走了之,这金哨子肯定能当不止三百块,只是和他有约在先,无论如何我都得信守诺言,没想到他言而无信,还要杀我!”   无名义愤填膺,捶了下床,容匪问道:“那三个跟班都被你解决了?”   “都被我打趴了!”   按照马面焦的个性,杀人灭口带的肯定是手下顶顶厉害的高手,这个无名小子带着那道又长又深的刀伤,竟然还能将那样的三个人放倒,再联想到他昨夜的身手和反应,真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虽是个无名无姓的野小子,功夫倒是一等一的出色。   “后来我就抓住焦哥问他为什么要害我,我替他杀了人,他不给我报酬还要杀我,我气不过戳瞎了他一只眼睛,焦哥这才说不是他的主意,让我来找你,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无名的故事算是说完了,容匪听到马面焦将他住址泄露给了无名,难免长吁短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这两头不沾的中间买卖也是要做不下去咯。”   无名道:“那你现在能告诉我我杀的那个人到底什么来头了么?”   容匪先问他:“云城里的青荷白藕你听说过没有?”   “没听说过这两家饭店。”   “哈哈什么饭店,是云城里两个帮派,青帮白帮,你昨晚杀的那个男人正是白帮帮主白有道。”   无名搓搓鼻子,不知者无谓,还问容匪:“我就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他这个帮主有多厉害?”   “反正你我都惹不起,是个大麻烦。”   “那你还帮焦哥买凶杀他?!那时候你怎么不怕给我们,给你自己惹麻烦?”无名眼里涌出恨意,容匪道:“有生意上门我为什么不做,我怎么会知道这次的买主这么言而无信?再说了,找到你们的时候我说得非常清楚,也让你们仔细想过了,你们要为了这六百块钱拼命是你们的事,可不能赖我头上。”   他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无名想反驳,却怎么也揪不出他话里的毛病,只好使劲自己揪自己头发。   容匪劝道:“你也犯不着这么生气,焦哥不义,出尔反尔,你们也是不仁,别人出点钱,你们就能为钱去杀人,不仁不义,彼此彼此。”   无名更气了,瞪着容匪用力看,好似要将他看得皮肉骨头都不剩。他愤恨道:“我要钱是因为我……”   容匪让他打住:“无论是你妈要病死了,你爷爷奶奶三姑六婆要下葬没有丧葬费还是你看上的小翠小花要被她爸她妈强行卖给妓院,我都不想知道,你杀了白有道,已成事实。”   无名攥着被子,像是心事被容匪说中,有些心虚,说话的声音陡然轻了:“你的买家是不是焦哥?”   “我的买家没有道德操守,我也不和他讲职业道德了,我告诉你,马面焦不是买家,买家另有其人,也是白帮中人。”   无名抬起头来,样子迷惑,眼神却很坚定:“不管他是哪帮哪派,我要去见他,他还欠我三百块钱!”   他像是个急不可耐地前锋,只想着披挂上阵,肚子也不由跟着擂战鼓,咕隆隆地响,无名自己听到了,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   容匪看他面红耳赤,七分是气的,三分是害羞,还故意问他:“饿了?那是要先报仇还是先去吃东西?”   无名捂着肚子,蚊子叫似地说:“吃东西……”   容匪从衣柜里拿了身旧衣服让他换上,要带他去吃饭。无名利索地穿好衣服,跟着容匪走到卧室外面,他看到客厅里那两具尸体被容匪推到了墙角,问道:“这两人也是白帮里的人?”   容匪应了声,无名道:“我想起来了,你昨天看到他们,就让他们处理了我,你早就知道我们三个会有去无回是不是?”   容匪回头看他,看到无名僵在了原地,机敏地盯着他。容匪一笑,扯下窗帘布盖住尸体,道:“他们会杀你灭口我确实猜到了七八分,你可以生气,但不必再怀疑我,昨晚我也差点被害,现在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再老实告诉你吧,我救你这条命也是看你能打,我要去找买家报仇,多你一个就是多一个得力助手,多一丝报仇成功的机会。”   无名十分不忿:“你这个人处处都只想着自己。”   容匪笑他天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为自己,你为财死,有什么区别?”   他拿开横在门口的木板,走到外面。无名默默跟着他,不知怎么有些泄气,他看容匪往楼道另一头走,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往这里走?楼梯不是在那里吗?”   “我给那楼梯施了法,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上来,你还是第一个,那条楼梯不能走的。”容匪边走边说,无名回头看通往朝阳街的那条楼梯,他才不信容匪的话,嘀咕道:“本来打算赔你门的钱的,你又骗我,不赔了。”   “门是不是你打坏的?是你打坏的,怎么能不赔?”   无名语塞,用力抓头发,什么也不说了。   “还有啊,楼梯的事我可没骗你。”容匪又道,“你不是哑巴还装哑巴,也是骗人。”   无名这才辩了句:“我那是饿得说不出话……”   容匪看了看他,发现他没有穿鞋,领着无名下楼后,先带他去了鞋店,无名探头探脑地在店里看了好一阵,最后掏钱买了双摆在店铺外头五毛一双的草鞋。穿上草鞋后,他人又神气起来,出了鞋店就和容匪打听邮局在哪里。容匪没多问,直接带他去了邮局,无名的私事他不想过多参与,就在门口等他。无名进去后没一会儿却又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信封和笔巴巴地看着容匪,有话想说却又踟蹰着不肯轻易开口,好像和容匪说话特别灭自己威风似的。   “你要寄信?”还是容匪问的他。   “我不识字……”无名小声说,抓耳挠腮地,“里面的人都好忙……没人有空帮我……”   他求人的时候样子倒很乖巧,容匪不想耽搁太多时间,爽快地拿了无名手里的笔和信封,就问他要寄往哪地哪处。无名赶紧报了串地址,又塞给容匪一张信纸:“你帮我写两句,就两句。”   “说。”   “妈,钱你先给医院,有剩的就还给大舅和二舅,过几天再给你寄三百,我在这里挣了大钱,别担心我。”   “落款。”   “啊?”   “你妈怎么叫你的?”   “儿子……就写儿子吧。”无名看容匪收住了比画,凑近了问他,“都写上去了,都写好了?”   容匪点点头,把信纸折好了塞进信封里,无名把钱也塞进去,封口的时候他却又犹豫了:“该不会寄丢了吧?要是被人拆了怎么办?”   动手杀人时不见他有半分犹豫,寄一封信倒要磨磨蹭蹭,容匪也摸不透这个无名的脾气了,伸手抢走了信封,替他封好口,直接投进邮筒里,拍拍手道:“送你四个字,听天由命!”   他背着手走开,留下无名扒着邮筒惨叫哭号着想把信拿回来,这下可好,十来个邮差从邮局里冲出来撵他走,无名没办法,灰溜溜地跑了,可心里还惦记着那封信,一步三回头,直到撞上了停在路边等他的容匪他才不再回头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容匪带无名去了沙区一间河粉档吃排骨鱼丸河粉,河粉档对面是家百味酒楼,门口车水马龙,客人络绎不绝。容匪掏腰包请客,无名敞开了肚皮吃,眨眼间五碗河粉被他吃了个干净,碗里连滴汤水都没留,他一抬手又要了五碗。卖河粉的看他这么能吃,一碗河粉里给他下了两把粉,滚烫的河粉上桌,容匪指指边上一桌留下的报纸,问道:“老板,报纸能看看吗?”   卖河粉的拿了报纸给他,看他一筷子没动,还问他要不要给他热一热。容匪摆摆手,没什么胃口的样子。无名抬头瞥了眼,抓起他的碗就往自己碗里倒,一大碗河粉,满的都快流出来了,无名护着河粉,捧起碗哧溜哧溜吃得不亦乐乎。   容匪撑着下巴看报纸,那灰报纸上铅字印着:“白有道遇害身亡,独子痛斥青帮作孽,四大探长齐聚夜来香”。   他将报纸摊开,敲敲桌子,无名顺势看了眼,看到那报纸上的几张照片。容匪读道:“这是罗列出的在夜来香夜总会发现的几样证物,一个火柴盒,三枚玉佛和三把小刀。照片下分别写着,白有道赠予青帮之火柴盒、青帮高层信物、三把凶器。”   无名惊呼:“这个火柴盒不是你给我们的吗??怎么成了青帮的东西?还有那个玉佛!”   容匪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百味酒楼看。此时一辆墨绿色轿车停在了酒楼门口,轿车上先下来个穿蓝衬衣的青年人,接着又走下来一个满面戾气,肥头大耳的壮年男子,他脖子上带根金链子,手里捏着根粗雪茄烟,头发上抹了足足半斤发油,比橱窗里摆着的皮鞋还亮,走起路来先踢腿,脚再落地,趾高气昂,嚣张蛮横。   “青帮帮主朱英雄。”容匪说道。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个金哨子你带在身上没有?”   无名一手伸进口袋里,点了点头。   “青白两帮本来就不对盘,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你杀了白有道,相当于是替青帮拔刺,既然报纸上说白有道被害是青帮人所为,那我们这就加入青帮,不仅加入,还要入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容匪合上报纸,斜睨着无名还有他手上的汤碗。无名愣了片刻,又往嘴里塞进一筷子雪白的河粉,摇头道:“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说说理由。”   “白帮我从没听说过,但是青帮我听过,名声很大也很坏,你说他们不对盘,太厉害的人物我也想不出来,反正他们给我的感觉就像我们村和隔壁村,两个村长看谁都不顺眼。有一次,隔壁村村长家死了头黑猪,村长发现是我们村一个混子干的,村长二话不说直接就带了这个混子去隔壁村毒打了一顿,把这个混子打成了半身残废,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不能下地。”无名抹抹嘴,“我连个青帮的混子都不是,去见朱英雄能有什么活路?”   容匪没想到会从无名嘴里听到这么一个故事,顺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你放心,朱英雄不是你们村的村长,你也不是青帮的混子。最重要的是,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你跟我一起进去,我保证你不会被打成残疾,而且还有猪肉可以吃。”   无名瞄了容匪两眼,问他到底什么打算。   容匪道:“我的打算只有一个,搞垮白帮,让他们在云城再无立足之地。”   无名囫囵咽下嘴里的食物,还是不同意。容匪干脆问他:“你到底想不想报仇?”   无名道:“你告诉我你的买家是谁,我去找这个买家报仇,要回我的三百块。”   容匪抱着胳膊,难掩轻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看来也不过如此,三百块对那个买家来说算得上什么?三百块在云城又算得上什么?我看你年纪轻轻,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落得要为了六百块杀人的地步也是急须用钱,你妈病了,对不对?她得了什么病我不知道,但是看病要花钱,要想把病看好了更是要花很多钱。省城的大医院一天花费多少你知不知道?六百块够你用多久?就算你妈病好了,再回到你那个四面漏风的小家里不照样旧病复发?你在信上也说了,说你在云城挣大钱,六百块算什么大钱,要挣大钱,眼光就要放长远点。你杀了买家,就算变卖了他家里所有东西都算不上大钱,大钱……”容匪抽出根筷子往百味酒楼一指,调子一转,嘴角带笑,“大钱在那儿呢。”   无名撑着膝盖:“我不懂你说的这些,六百块对我来说足够了,你想挣大钱,你自己挣去,别拉着我。”   容匪道:“三十年前,朱英雄也和你一样,不过是个光脚穿裤衩的穷小子,你还有力气搬转头,他连搬砖头的力气都没有。但是他够狠,肯拼,看得长远,三刀捅死了个码头商人,抢了对方的码头自己单干。如今呢?他身家近亿,要什么有什么,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无名不想听了,起身要走。   “站住!”容匪喊他,“你大字都不识一个,报完仇难不成还打算回工地干活?你以为白帮其他人会放过你?你就算连夜逃回老家他们也会一路追杀,你能打,死不了,你的家人朋友也都和你一样能打,你要怎么保护他们周全,你为他们想过没有?他们过着他们的日子,却要因为你而招来杀身之祸!”   说到家中亲友种种,无名稍显动容,他重新坐下,看着容匪说:“我去和朱英雄承认杀了白有道,对你有什么好处?人又不是你杀的,是我干的,你能沾什么光?”   容匪看出无名心中已有些动摇,笑逐颜开,道:“我的好处就是有了扳倒白帮的机会,杀了我的买家不算真正报仇,冤冤相报,只会没完没了,斩草要除根,只有白帮倒了,这仇才算彻底报了,你懂不懂?”   无名仔细思量,连吃了剩下的三碗河粉,一拍桌子:“好,我跟你进去。”   容匪满意地点点头,道一句:“孺子可教。”付了河粉钱,就带着无名穿过马路,去百味酒楼边上的器乐店里买了面铜锣。无名看不懂他此举,但见容匪走到店外,拿鼓槌一敲,锣声脆响,引得路人注目。容匪冲他努努下巴,无名捂着耳朵跟了上去,容匪一边敲铜锣,一边走进百味酒楼。酒楼中的年轻企台见了他,出来拦了下没能拦住,容匪继续往酒楼里走,铜锣敲得愈发响,高声道:“白有道恶贯满盈,失礼失仁失义。”   又来了好几个传菜跑堂的挡路,不是被容匪撞开就是被无名推远了,容匪走进酒楼大堂,一眼就找到了坐在正中间一张大圆桌上独自吃饭的朱英雄。   容匪喊道:“白贼处处不及青帮英雄,仰仗探长人情,得以纵横云城,欺善霸凌!”   酒楼中人人侧目,连朱英雄也抬头望住了容匪,容匪喊得更起劲了:“兄弟无名素来仰慕英雄美名,所谓英雄有度,无名难忍,愤而诛杀白有道,这枚金哨子就是我兄弟拿来孝敬朱老爷的!”   他说完,拱了下无名,无名会意地将那金哨子朝朱英雄扔去。朱英雄身边那穿蓝衣裳的青年男子伸手接住,忙递给朱英雄看。   容匪此时已经走到了朱英雄桌前,立即有两个凶神恶煞的马仔挡在了他面前,要他快滚蛋,容匪越过两人的肩膀笑眯眯地看朱英雄。朱英雄拿着那金哨子,瞄他一眼,挥了下手,歪着嘴道:“都让开。”   两个马仔板着脸散开,容匪笑着冲朱英雄抱拳作揖,拉着无名上前:“这位便是我的兄弟无名了。”   “无名?就叫这个?”朱英雄吃得满嘴油光,瞅着无名压低了眉毛,很是不屑。   容匪陪笑,无名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闭紧了嘴巴。   朱英雄指着容匪又道:“那你又是哪座山头哪个有名有姓的?”   容匪道:“不过是个买卖中间人,白有道找我买凶,要两个替死鬼,还给了我两块玉佛一个火柴盒让我交给那两个替死鬼,将他们扮作青帮中人假装刺杀自己,想编一出好戏,嫁祸给您,我本是个生意人,收钱办事,也绝不会向外提他一句,但我后来左思右想,实在觉得对不住您。您是个多光明磊落的人物啊,平白无故怎么能就这么被人泼脏水呢,我就和我这个兄弟无名说了说这件事,无名本就仰慕您为人,实在看不惯白有道的龌龊主意,自作主张,去当了第三个替死鬼,假戏真做,把白有道斩了。”   容匪这一通说完,朱英雄哼笑了声,把金哨子扔在桌上,道:“你这么说,那白有道就是活该,自作自受?”   容匪没搭腔,朱英雄那两只肥大的手握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看着容匪,他那双生在肉堆里的小眼睛,盛气凌人又奸滑多疑,好似要将容匪的花花肚肠看个够。无名站在容匪身边,光是被朱英雄眼角的余光扫到,就浑身难受。他从没遇过这样的眼神,既骇人又叫人痛恨,加上他知道容匪那番话里有许多错漏,心里难免慌张,悄悄移开了视线。再看容匪,他泰然自若,既不怕谎言被戳穿也没有丝毫怯意,好似他说的就是真话,百分之一百的真,经得起任何质疑,不怕任何拷问。   朱英雄这么看了容匪许久,他身边的蓝衣人忽然凑到他耳边与他低语,朱英雄听后竖起手掌,眼珠一转,爆发出串大笑,指着两个座位就道:“好啊!好啊!你两位才是真英雄!坐!快坐!雷符,还不给两位英雄斟茶!”   那被唤作雷符的蓝衣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他拿了两个茶杯,一杯斟满了,一杯只倒了一半,无名见他放下茶壶,拿起茶杯就喝。   雷符见状,愣了足有两秒,回头看了眼朱英雄,朱英雄笑得愈发大声,还举起茶杯作势要和无名碰杯。容匪此时道:“我这兄弟不懂这么多规矩,让诸位见笑了。”   朱英雄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白有道的金哨子都给我拿来了,还喝什么忠奸茶!哈哈小兄弟!我问你,你要多少钱?”   容匪才要替无名开口,无名却自己道:“不要钱,我只想加入青帮,替帮主将白帮那群`奸诈小人全都铲除干净。”   容匪看看他,给他将茶杯满上。朱英雄的笑声变得干巴巴的,适时停下,他和气地搓着手掌,对无名道:“好,好,不是什么难事,恰好今晚六点在这儿有场入会仪式,你们两个也一起来吧。”   他挥动手指,吩咐雷符:“这两个人你记住了,往后就在你手下干活,听到了吗?”   雷符依旧木着一张脸,看不出他半点情绪,只是连声应下。朱英雄冲着无名又笑了好一阵,再低头看看碗里的饭菜,没再动筷子,起身带着雷符便走了,留下一屋子的人好奇地望着容匪和无名。容匪也想走,转头再看无名,他却又吃上了。容匪摇摇头,苦笑了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富,你可别现在就吃撑了。”   “不吃浪费。”无名咬着个大鸡腿,把一份炒饭拿到自己面前,腮帮子塞得鼓鼓地问容匪,“你怎么不吃?从来没见你吃过东西,你不会饿,道士?神仙?”   容匪拍他一下:“你吃你的,还管上我了?”   无名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分了碗炒饭给他:“谢谢你帮我写信……”   容匪没领这份情,起身往外走,无名还没吃完,看容匪走了想跟上去,可看着满桌的佳肴又不舍得,左思右想,一咬牙,伸手抓了两个蛋黄酥在手里,赶忙去追容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容匪在朝阳街上找了个木匠修门,无名负责监工,他自己叫上两台人力车,把昨夜两个枪手的尸体扔去了乱葬岗。待他从乱葬岗回来,门已经修好了,无名站在门口,看到他就冲他挥手,不停开门关门,喜滋滋地说:“修好了,修好了!”   容匪提着两袋甘蔗汁,本来是买来给木匠师傅解暑,看到人都走了,便都塞给了无名。无名受宠若惊,抱着袋子问:“你买给我的?”   “嗯,买给你的,你喝吧。”容匪试了试新门和新锁,没看无名,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连姓都没有?”   这问题大约是戳到他痛处了,无名喝着甘蔗汁不说话。   容匪关上门,道:“你不知道你爸叫什么,那你妈呢?”   “我又不认得字……”   “那总不能一直无名无名的叫吧,你看看那个雷符,名字听着多威风,不然你自己取一个?”   无名倒也想自己取个名字,可搜肠刮肚,想破了头皮还是想不出来。他也不愿意想了,问容匪:“你的买家真的是白有道?”   “怎么又提起这件事?”   “我知道你在骗人,你骗人时候的语气都不一样,我听得出来。”   容匪嗤之以鼻,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我的买家不是白有道,是他儿子白风城,老的小的都不是好东西,想杀父上位,嫁祸青帮。”他眯起眼睛问无名,“怎么样,这次我是在骗人还是在说真话。”   无名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盖着他的眼睛,他道:“反正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轻易相信,你太会骗人了。”   “甘蔗汁好喝吗?”   “甜啊。”   “是吧,甜,好喝,那不就好了,”容匪点烟,抽了一口,叼着烟看无名,“本来是买给木匠的,不是买给你的,我骗了你,可这甘蔗汁不还是一样甜,人这一生太长了,撒几个谎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和你说不到一块儿去。”无名舔舔嘴唇,不喝甘蔗汁了,摆在桌上,看都不去看。容匪也不说话了,静静抽烟,还是无名憋不住,趴在椅背上问他:“你光抽烟,不吃饭,连水都不喝一口?”   容匪弹开烟灰,撑着脑袋看外面,阳光绚烂,照着地上的血和那些灰尘一样的木屑,还照着他半截贴在墙上的影子。那影子的颜色太浓重,反而显得他本人很淡,像他墙上挂着的山水画里黑山灰水边上的一大片空白,空寂又幽深,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无限的神秘。   这股神秘感提点了无名,他道:“我问你两件事。”   容匪斜了斜眼珠:“要说请教。”   无名不好意思地纠正自己:“嗯,请教你……”   他听上去比先前有礼貌多了,这礼貌的劲还是发自真心,没有一点不情愿,他抓着椅子看容匪,眼里充满了求知欲,好似课堂上最积极最认真的学生。   “说。”   “第一件事,为什么我们要加入青帮,还要打着锣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加入?”   “第二件呢?”   “第二件,我们两个不过是无名小卒,青帮白帮再怎么不和,总还要顾忌点颜面吧,你就不怕那个朱英雄把我们的人头送去给白风城?”   容匪瞧着他好奇的模样,笑笑问他:“你为什么想问这两件事?”   无名揪着头发:“我就是想不明白。”   “那你也算厉害,没想明白为什么要你加入青帮,你当着朱英雄的面就说了不要钱,只要入社团的话。”   “我那是顺着你的意思啊……”   “你不是不轻易相信我的吗?”容匪笑得更开了,无名显得有些窘迫,左顾右盼,说了句:“我也不知道……当时想到就说了。”   他定睛看容匪:“你该不会又瞎糊弄我??”   容匪哈哈笑,一手覆在膝盖上,不抽烟了,道:“那你听好了,你请教的这两件事,第一件呢,我早前说过,斩草除根,白风城是草,白帮就是这根,它根基扎得深,单凭我们两人怎么可能铲除得了?放眼整座云城,就只有青帮有这个实力,有这个需求,所以我们要加入青帮,背靠大树好乘凉嘛;第二件,我之前也说了,朱英雄不是你们村的村长,青白两帮闹了许多年,因这白帮和警局探长交情颇深,处处压制着他,这回白有道死了,大家把矛头都指向了他,你觉得他高兴吗?”   “不高兴吧……”   “错了,”容匪摇摇头,“他高兴还来不及!这个由头他必须得抓着,还得抓紧了。”   无名没听明白,歪着头看容匪。容匪道:“既然你不吝请教,那我就再多告诉你一件事吧,最快今晚,最慢明天晚上,朱英雄一定会找我们去和白风城见面,到时候你我都要一口咬定是白有道自己买凶杀人。”   “可你不是说买家是白风城吗?”   “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回头啊,你看到事情结果再有想不通的,再来请教我也不迟。”容匪一挥手,“今天就先下课吧。”   无名撇撇嘴,忽然问他:“你的名字谁给你取的?”   容匪道:“自己取的。”   无名枕着胳膊,有些得意:“哦,你也没人给你取名字啊。”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本来有个名字,我不喜欢,觉得不贴切,自己换了个。”   无名嘟囔:“叫什么真的那么重要吗?”   “名字如门面,以后你要是在江湖上闯荡,有个好名字,别人还没见到你的人就被你的名字吓尿裤子啦。”   “那还不简单?从今往后我就姓阎,叫罗好了!”无名一拍脑门,眼睛发亮。   容匪却说:“叫这个可不行,煞气太重,要是命太轻,压不住,别人还没尿裤子呢你自己就先翘辫子了,还得寻个又贴切,又有好兆头的。”   他看时间不早了,掐灭烟头,叫上无名,也不琢磨名字的事了,先往百味酒楼去参加入社仪式再说。   他们两人从朝阳街出来,容匪怕热,取道河堤,吹着凉风往沙区走。这河堤边上种满柳树,风一吹,柔韧的柳枝掠过碧绿的河面,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无名见了,跳到河堤旁,伸手轻拂着那一帘帘柳条。他说他家乡也有许多柳树,春天最先绿,秋天最先黄,冬天枯萎时被雪包裹,好似雪白的瀑布。   他一双漂亮的手在翠绿的枝叶中穿游撩动,人笑笑的,边走边玩。   容匪看了眼路边一棵枝叶最绿,姿态最美的柳树,道:“这棵柳树今年正好三十,三十为卅,就叫柳卅吧。”   “你说什么?”   “我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柳卅吧。”   无名眼中一亮,但随即黯淡,犯起了嘀咕:“干吗要你给的名字……”   容匪把他叫过去,捡起根树枝将“柳卅”二字写给无名看,无名虽看不懂,只觉得这两个字飘逸好看。   “送给你了。”容匪将树枝递给无名,无名蹲到地上,在地上依葫芦画瓢,可他功底实在太差,写了半天像是好几条蛇爬在地上,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吹胡子瞪眼,啪地扔掉树枝,弄糊了这两个字,拍拍屁股就走了。   容匪逗他:“那你是要还是不要啊?”   无名走得更快,闷声不响一路走到了百味酒楼。酒楼中此时一个食客都没有,反而来了许多年轻人,最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五岁,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左右,这些年轻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站满了小半个大厅。无名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雷符,雷符见到他和容匪没有任何表示,这时有两个马仔过来给他们二人发了两条红布带,让他们缠在手腕上,还将他们带到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里。无名细数了遍,包括他和容匪在内,百味酒楼的大厅里总共有四十八个手腕上缠着红布带的年轻人。过了阵子,又进来两个人,凑满了五十人后,酒楼大门关上,由雷符带路,这五十人排成两列往地下室走去。   无名跟着人群来到了地下室一间大门紧闭的房间前,那木门两边贴了三幅对联,红底青字,无名不识字,看不懂对联上写的是什么,他想问问容匪,容匪却不知被人群挤到了哪里,怎么也找不到。这时雷符打开了门,众人脚步都很急,推着无名继续往前走。   这一行五十人进门后,大门便又被关上,房间里非常暗,过了会儿才有人将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数百盏红灯笼一一点上,无名这才看清楚这里的布局。   天花板很高,四周空旷,站在这头,看不见另一头的墙壁。在靠近人群的地方有道竹扎的,约有一人高的关门,门下放有一盘炭火,竹门两边各站着一名身穿劲装的赤面男子。那赤色明显是画上去的,乍一眼看过去有些吓人,好似传说中吃人的厉鬼。这两人手持长刀,把守竹门,这样的竹门共有两个,竹门后依稀能看到一张供奉着关公像的小桌,那桌上还放着一鼎香炉,十只大碗。   无名踮起脚看着排在他前面的年轻人被分成十人一组,带到了竹门前。这十人纷纷低头挽起裤腿,跳过炭火盆,走过竹门关,来到关公像前,雷符就站在那里。这十人见到他,在他面前跪成一排,雷符拿起一只大碗,一把匕首,依次划开这十人的手指,往碗里挤下两滴鲜血,接着他便往碗里兑入白酒,又将这碗血酒均匀分成十碗,递给这十人,朗声道:“红花还需青叶配,竹门险关过火海,忠心落地比南山,不忠不义过鬼门!”   他吟一句那十人齐声跟着和一句,念完后仰头喝下碗里的酒,摔碎酒碗,一人上前给关二爷烧了三根半香,磕三个半头。仪式最后,雷符一人发给他们一只蓝灯笼,嘱咐他们回家挂起。蓝灯笼一挂,过去的自己便已往生,从此以后生为社团的人,死为社团的鬼。   一轮仪式看完,无名左右都找不到容匪的人,一个劲往后排。等到只剩最后一组时,他没办法只好跟着人群过了竹门关,跨过火盆,他人才在关公像前跪下,那两扇沉重的黑木门却被人从外打开,无名还以为是容匪回来了,转身看过去,却看到外面进来一伙人,领头的气势汹汹,大喝道:“杀咱老爷子的狗杂种在哪里?!”   无名看到他,辨认了番便立即确定,此人正是昨天在夜来香首当其冲开枪的那个人!   雷符见到他,敬了声:“原来是白风城白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原来这个人就是白有道的独子白风城。无名将门外的人看了一圈,还是没看到容匪,他知道白风城要来找的不是别人,就是他。   “干`你`娘的雷符,别和老子来这一套,赶紧把那个臭杂种给老子交出来!你们青帮杀人夺位的本事倒放到了我们白帮头上,他妈的!”白风城粗口不断,他眼神一晃,看到了无名,吆五喝六就要过来拿人。   无名没有动,他耳边响起了容匪先前与他说过的那番话。这时雷符挡在了他和白风城中间,道:“这白老爷到底是谁杀的还没定论就怪在我们头上怕是不妥吧,看白小爷您气势汹汹,要抓那个人,想必那小子就是杀人凶手咯?”   “没错!就是他!我们兄弟昨天都看到了!”白风城一挥手,一呼百应,都说无名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雷符道:“好,那既然大家都说这小子是当事人,可他对昨晚发生的事还有别的解释,那不如这样,我现在就去请四位探长,再请朱爷过来,我们当面对质。”   无名心念一动,果不其然,真被容匪料中了!   白风城却没给雷符面子,眉心紧皱,冷哼道,“呸!你们这都拜关二哥,挂蓝灯笼了,还敢说背后不是你们指使,不是你们买凶杀人?这狗杂种也是瞎了眼了,为了进个青帮,为了六百块钱竟然愿意杀人动刀子,雷符你要是现在让开,白爷我就当你们青帮今天和这件事没有一毛钱关系,这狗杂种,我今天就要教教他血债血偿的道理,当他一回再生父母!”   无名听到“再生父母”这四个字,头皮发麻,登时怒上心头,忍不住抢白道:“买凶杀人的到底是谁,你自己清楚,贼喊抓贼,算什么本事!”   容匪既不在,他也顾不得要和白风城对质云云,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光亮处,道:“你有事找我,巧了,我也正有事要找你。”   无名的视线凝固在白风城的身上,他的肩伤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要拿下一个白风城,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无名冷不丁冒出声,雷符也是一惊,不等他反应过来,白风城已将他一把推开,三步并作两步,抢了把守竹门关守卫手里的大刀直朝无名刺去。无名身手了得,白风城空有架势,这一刺里面的力全是虚的,没能伤到无名不说,反将自己的破绽暴露。无名晃开刀锋,抓住刀柄,将长刀夹在腋下,跨上使劲,两股浑厚的劲道自脚底盘旋而上,从他腰部传向双手,再经由手臂,从他左手手掌发出,这一掌,掌风雄浑,就算劈的是钢筋玄铁铸成的刀柄,怕那刀柄也要应声断裂,更别说他劈的是木头刀柄了!长刀断裂,白风城被余劲震出两米开外,白风城气得直哆嗦,拿着手里的半截木棍呼喝道:“上……上!都给我拿下他!”   他带来的那群手下闻令便朝无名扑去,这时雷符朝空中连放两枪,怒道:“朱爷的地盘!谁敢放肆!”   白帮的人被枪声唬住,都停了手,可那无名手持断刀,步步逼近白风城,一字一词道:“你买凶杀人,要害你自己亲爹,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收的是六百块钱?”   白风城身体紧缩,惶惶然向后倒退。   无名道:“我得手后你不给我剩下的报酬就算了,还想杀人灭口,不忠不仁不义不孝,四样大罪你都占全了,你这种人已经没资格活在世上,还想做我的再生父母……”他横眉扫视白风城那众手下,质问道,“这样一个草包你们还要跟着?他连自己亲爹都能杀,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出卖你们,将你们赶尽杀绝!”   无名挥舞大刀,刀风凛然,还当真被他说中了,白风城就是个大草包,见了这阵仗,竟然脚一软,自己坐到了地上,灰色裤子裤裆那块湿了一大片。   无名知道,容匪没有骗他。他的买家就是这个躲躲闪闪,不敢拿正眼看人的白风城。然而他不会再等待一个对质的机会,仇人送上门,哪有不斩不杀,不报仇的道理!   白风城真是被吓蔫了,连喊人帮忙都喊不出来,喉结上下滚动,嘴唇发白,哆哆嗦嗦。他身边的人更是没一个敢动,所有人竟都被这无名小卒周身散发出的杀气震慑,没有人敢出手救他。   雷符冷眼看着,他示意手下不要有任何动作,他也好奇这个无名怎么对付白风城。   无名紧盯着白风城,他头顶一片红光,照得他如沐血出征,他道:“我不懂太多道理,你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我早就说过要找你报仇,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好!”   无名瞳仁一缩,白风城大呼“救命”,可那“命”字都还没来得及喊完,一道银光闪过,他便没了声息。待众人回过神来,白风城的脑袋已经到了无名手里,而他的身体还瘫坐在地上,四肢不停抽搐,脖子一个劲往外喷血。连雷符都呆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着无名,无名像是对自己杀了谁,杀了一个在江湖上有着何等地位的人毫无概念,他提着白风城的脑袋走到关公像前,扔到地上,重新跪拜关公,一抹脸上的血。念道:“红花还需青叶配,竹门险关过火海,忠心落地比南山,不忠不义过鬼门。”   “小人……”他嘴唇收紧,滞了片刻后,才接着道,“小人柳卅,今拜在青帮门下。”   说完,他喝掉酒碗里的血酒,摔碎酒碗,自己拿了个蓝灯笼,将白风城的脑袋装在灯笼里,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柳卅走到百味酒楼外,看到容匪已经站在外面,还埋怨他:“你去了哪里?刚才我遇到你的买家了!我报了仇啦!”   容匪见他满身满脸都是血,再看到他手里的蓝灯笼和人头,又惊又奇:“你杀了白风城?我还以为他们会找朱英雄过来,让你们两个当面对质,你就这么杀了他?”他苦笑一声,望向街上,“看来我是等不到朱英雄出现了……”   “没错,我杀了他,我敢肯定他就是那个买家!他看我的时候心虚得要命,只可惜他没能还我那三百块,不过没关系,我以后是要挣大钱的!”   容匪叹息,恨铁不成钢:“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全都没听明白是吧?”   “你说得都很有道理,可是杂草挡在眼前,我看到了不痛快!”   柳卅看容匪愣住,沾沾自喜,大笑道:“现在我痛快!”   容匪看着他,仔细看着,看着他那张沾满鲜血,又稚气未脱的脸,随即也和柳卅一样痛快地笑了。两人一路笑回朝阳街,没遇到半个找他们麻烦的人,更没被拉进警局盘问。当晚他们就把这蓝灯笼挂在了门口,还将白风城的脑袋系在了下面,吓得别人都以为98号二楼闹鬼,隔天住户全部搬空,这事还上了报纸新闻。   这天是1955年6月7日,酷暑难耐,柳叶飘摇,柳卅连杀白帮白有道、白风城,带着这两条人命加入青帮,拜在朱英雄门下,人还未在江湖上走动,名声已经传开了,人称大刀阎罗。   对柳卅而言,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连自己的新名字都还不会写呢,便又有了个新绰号,还接连吃上了两顿饱饭。   1955年6月7日,仿佛一场梦。   太美太仓促,太容易醒。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柳卅做了个梦。他睁开眼睛时看到司马九龙,便问他:“今天什么年份,几月几号?”   司马九龙睡眼惺忪,眯缝着眼睛看了柳卅好一会儿,从椅子上霍然跃起,连呼带喊,狂叫着:“医生!醒了!!人醒了!”夺门而出。   柳卅没能得到答案,只好自己琢磨,他看到身下的病床,手背上的吊针,床头边放着的时不时响一声的机器,他想,他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容匪没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了。   柳卅咳嗽了两声,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看到近旁的柜子上摆着个果篮,也不要挂水了,自己拔掉针管坐起来,伸手拿了个苹果在病好服上擦了擦就啃了起来。司马九龙带着一队医生护士浩浩荡荡进来时,柳卅已经把果篮吃得只剩下两颗火龙果了。   “这不是胡闹吗?”领头的医生见这情形,拿走了柳卅手里的火龙果,指着床说,“先歇会儿,吃东西不着急这么一时半刻的,我们先做身体检查。”   柳卅吃了水果,肠胃活动得更积极,饿得更厉害了,不肯躺下,那两个火龙果到了哪儿,他的眼睛就看到哪儿。医生要听他心跳,他没有不耐烦,却也不配合,医生有些生气了,要柳卅赶紧躺下,说他中了四枪,昏迷三个月,人才醒就这么胡吃海塞,肠胃受不了,影响恢复。   司马九龙也过去劝说,道:“柳爷,医生说的是啊,您还是先别吃了,口渴是吧?我给您倒杯水。”   柳卅问他:“有刀吗?”   司马九龙看看柳卅,又看看那个瞪着眼睛的医生,眼前不由浮现出柳卅在义理和议事堂怒斩瞿星的那一幕,怯怯问道:“您……要刀干吗啊?”   柳卅瞅见他皮带上挂着的弹簧刀,自己扯下来抓在手里说:“别乱想,我吃火龙果。”   医生闻言,才要发作,司马九龙先把刀抢了回来,说:“柳爷,可不能这样啊,您先检查身体吧,我和曼迪姐,还有好多人都仰仗着您回去处置叶卜那小子呢。”   柳卅想了想,吞了口口水,边嘟囔着:“我全好了,不用检查,我自己清楚。”边老老实实地躺下了。   司马九龙给医生陪笑,出去给柳卅弄水喝,顺便通知了田曼迪。田曼迪听说柳卅醒了,让司马九龙千万看住了他,别让他又单枪匹马去和叶卜手下那个姓容的火拼。提起这件事,司马九龙自觉惭愧,拿着热水悻悻然回到病房前,孰料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容匪,他手里提着两个外卖袋子,正要进柳卅的病房。   “你!站住!”司马九龙赶忙喊住容匪,冲到他面前,啪地关上门,挡在门口厉色道:“柳爷病重,不宜见客,你还是改日再来探病吧。”   容匪笑了笑:“我不是客,是他朋友,找他叙旧来的。”   “上次你们叙旧就叙出四颗子弹,现在还要叙?”   容匪腾出只手拍了拍司马九龙:“你和他认识才多久?知道他什么来历,以前干过什么,想要干什么?对他一无所知就这么护着他,这份忠心,我看到了都觉得感人。”   司马九龙道:“我对他确实一无所知,我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看不透他,但他敢斩瞿星,杀了这个不义之人,我就敬佩他是条汉子。”   容匪勾起嘴角:“你和他倒是一路人,敢杀敢打就觉得英雄,从不计较后果。”   司马九龙想要辩驳,门里头的柳卅却喊道:“让他进来吧,我和他说说话。”   容匪挑挑眉毛,司马九龙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开,容匪开门进去后,他不放心,趴在门口想听墙角,屋里安静了阵,又传来柳卅的声音:“没什么好听的,你自己到处逛逛吧,我不会走,别担心。”   司马九龙一阵尴尬,走远了些,在走廊一角坐下,紧紧盯着柳卅病房那一道门。   柳卅见到容匪并不吃惊,看到他手里提着的袋子,两眼放光。容匪走到他床前,把袋子里一盒盒香喷喷的炒面拿了出来。他给柳卅递筷子,柳卅端着饭盒捞起一筷子炒面就塞进嘴里。   “躺了三个月,给你十头牛你都吃得下。”容匪拉了张椅子在靠窗的地方坐下,说道。   柳卅一抹鼻子,没理他。   “上次的事,代叶卜向你道个歉。”容匪道,他上下打量柳卅,问他,“伤哪儿了?”   柳卅撩起衣服给他看,四个弹孔散布在他腰间,都留了疤,像四个丑陋的肉疙瘩。   容匪仔细看了会儿,笑着点了根烟:“想起那年你也是在相同的地方杀了个人,出来后还出了名。”   他还真是来和柳卅叙旧的,末了,添了句:“时代不同咯。”   柳卅顿了顿,吃完一盘炒面,伸手去拿第二盒。   “痛吗?”   “怎么不说话,又成哑巴了,饿得说不出话?”   柳卅用力擦嘴,费劲地咽下嘴里的炒面,他口渴,看到桌边的花瓶,把花扔到地上,咕嘟咕嘟喝花瓶里的水,抱着花瓶说:“做了个梦。”   “做了三个月的梦,够长的。你这一辈子都梦完了吧,那该算是噩梦还是美梦?”容匪站起来,从床头柜里找出了个烟灰缸,拿在手里,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抽烟。   柳卅抬起眼睛看容匪,他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在容匪家里,那发绿的墙壁上看过的一张水墨画,他后来知道那些黑山灰水边上的空白叫什么了,有个文雅的名字,叫“留白”。容匪就是活的留白,是他浓墨重彩的人生里的留白,他并没有在他叱诧风云的传奇故事里被留下。他只是他命里的一片空白。   柳卅看着他,发现他的影子和人好像全都是贴在墙上的挂画。   柳卅说:“不知道,内容该说是噩梦吧,梦到一颗人头,一盏蓝灯笼,但想想又有点美。”   “美在哪里?”   “走廊很黑,我和你站在门外面挂灯笼,把人头系在灯笼下面。”柳卅怔怔地,回忆了会儿,更卖力地吃炒面,一刻不停地把面条往嘴里塞,塞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才罢休。   容匪弹落烟灰:“杀人要偿命,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瞿星不是好人,我杀的是不义之人。”   听到“不义之人”这四个字,容匪哑然失笑,摇着手指说:“那个司马九龙,和你一路的。”   柳卅道:“我要偿命,也该偿给白有道。我杀的所有人里面,他……是因为我贪财下的手。”   他面色有愧,容匪道:“你提起白有道,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杀了白风城之后,朱英雄找我们去问话,说我们俩的说法有出入,我又编了番说辞骗他,那时候有个叫雷符的,强烈要求杀了我们,朱英雄要是当时听了他的,眼下又该是别人的故事了。”   柳卅不言语,容匪又道:“你命一向很大,在夜来香没有死,从马面焦手下逃生,白风城更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想说什么?”   容匪道:“时代不一样了,柳卅,现在是法治社会,打打杀杀不能解决问题。现在已经不是你的那个黄金时代了。”   柳卅拼命摇头:“从来不是我的时代,我的名字……我这个人……”他紧抿双唇,低垂眼帘,“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办法,总之,叶卜,我不会让他当这个龙头。”   容匪看了眼剩下的八盒炒面,他把烟递给柳卅,柳卅凑过去,咬住香烟,扭头抽了一口。容匪看着他黑漆漆的头顶,苍白的手腕,留有一滴不易察觉的红血珠的手背,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我要想收回去,随时都能收回去。”   他拍拍衣服,走到明处,此时田曼迪恰好推门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金丝边眼镜,面相斯文的男人。容匪看到两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田小姐,马三爷,好久不见,我来和朋友叙旧,旧事已经全讲完了,这就走。”   他走到门口,司马九龙挤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容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不一会儿,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柳卅头一低,把烟在烟灰缸里用力按灭了,埋头大吃炒面。   “柳爷?”田曼迪喊他,他闷声道:“跟你一起来的是马贵的第三个儿子马成功?”   “对对,是他。”田曼迪把马成功拽到前面,冲他使了个眼色,马成功声音谦和,对柳卅道:“柳先生好,初次见面。”   他要和柳卅握手,柳卅没理会,问他:“那天议事堂开会,你怎么没去?”   “那时正在处理父亲的丧事,抽不出身。”   “你父亲的丧事重要还是义理和的存亡重要?”   柳卅话里明显针对,马成功本还有些笑意的脸上已经晴转多云,没了方才的客气礼貌,田曼迪这时出来打圆场,道:“柳爷,您大病初愈,今天就不说这些了吧。”   马成功却偏要继续方才与柳卅的话题,声音都拔高了,道:“义理和确实重要,这么重要的义理和现在是叶卜话事,龙头大选已经落幕,我看你和我爸还算有些交情吧,我的公司有个职位空缺,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只是你会用电脑会打字吗?”   马成功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柳卅的病床上,这下,没等柳卅发话,田曼迪已经不痛快了,对马成功道:“他是马爷遗言里要找的人,说话放尊重点,就当是看在马爷的面子上。”   马成功瞟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眼拙,看不出这人有什么本事,你们慢慢聊,我去外面。”   他自说自话走了出去,司马九龙站在一边干瞪眼,田曼迪道:“近来生意不怎么好,大概是别人那里受了气,就往你这个陌生人这里撒。”   柳卅倒很洒脱:“没关系,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田曼迪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成功还以为你是马爷的私生子,趁你昏迷的时候还做了个亲子鉴定。”   柳卅一愣,似是想了会儿才想明白马成功此番用意,随即笑出了声。司马九龙还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这回事,没忍住,跟着笑了,田曼迪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一屁股在柳卅床上坐下,也笑得停不下来。   柳卅问她:“叶卜这个话事人当得怎么样了?”   田曼迪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烧马爷尸骨,一把烧遗老残余,就要烧到我这儿了,这最后一把是把他提拔的人烧得红红火火,生意兴隆。”   司马九龙插嘴道:“听说他还有意改义理和的招牌,打算叫什么青叶会。”   “难听。”柳卅说,打开了第六盒炒面。   田曼迪道:“眼下只管钱多钱少,谁还在意名字好听难听。”   柳卅看了眼她,叮嘱道:“他身边的容匪,一定要小心,我不在的时候,凡事三思而后行。我知道,你对我肯定还有很多怀疑和疑惑,有些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但你要记住,我和你始终是一条船上的人,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除掉叶卜也是我的心愿,以后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   田曼迪整个人警醒了起来:“你不在?柳爷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柳卅没再解释,迅速解决了剩下的所有炒面,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跳下床,穿上拖鞋,问司马九龙要了他身上的外套穿好,将弹簧刀塞进外套口袋,大摇大摆往门口走。   田曼迪和司马九龙面面相觑,柳卅打开`房门,只见迎面进来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那三人看到他开门,似也吃了一惊。   司马九龙很快辨认出了这三张面孔,与田曼迪耳语道:“曼迪姐,重案组的,怎么办?”   田曼迪低声道:“一定是容匪那家伙找来的,你赶紧去联系乔律师,这边我陪着。”   那重案组的三人中有个领头模样的人物扫了一圈室内,掏出证件,道:“云城沙区重案组刘西呈,柳先生,现怀疑你涉嫌故意杀害瞿星一案,希望您能配合我们调查。”   田曼迪道:“坐了牢还能保外就医,这人还在医院里警察就要带走,还有没有人权?”   刘西呈哼笑了声:“曼迪姐,您和我讲人权,有没有先问过花坊里那三百多只鸡啊?”   “你……!”   柳卅一回头,冲田曼迪打了个手势,道:“我吃饱喝足,跟他们走一遭。”   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笑了两声,刘西呈挥动手指,身后另两人立刻过来给柳卅戴上了手铐,将他带出了病房。柳卅再没说一句话,拖着拖鞋昂首挺胸走在最中间。司马九龙按照田曼迪所说,第一时间联系律师,而田曼迪则驱车跟着柳卅前往沙区警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云城沙区乃是义理和地盘,田曼迪虽常年在花坊活动,但在江湖中混迹多年,做的还是最看重警民合作的买卖,从来不缺在警局中的耳目眼线。她人还在路上,打探消息的电话就没停过,前三通电话她找的都是在沙区任职的警员,对方一听说是瞿星的案子,有的委婉地转移了话题,有的干脆缄口不言,最后一位还算给田曼迪面子,提醒她刘西呈最近和总局的保安科走得很近,要小心他将这宗杀人案件影响扩大,危及整个义理和。田曼迪此前从未和这个刘西呈打过交道,问起他身家背景,对方道:“刘西呈去年从油寨调职过来,年纪不大,功劳挺多,年初那起金店劫案就是他破的。”   听到“油寨”二字,之后的话田曼迪也没怎么听进去了。叶卜本身就是油寨拳馆出身,这刘西呈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田曼迪挂了这通电话后陷入了沉思,事情出在沙区,来抓人的还是沙区的警察,这事理应第一时间和沙区坐馆商议,但问题出就出在这里。沙区现任坐馆名叫柏万发,正值壮年,可平日里只爱种花养鸟,虽是坐馆,却早早搬出了沙区,住到了云城郊外,自己开塘种田,养猪喂鸡,过着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生活。沙区的实权业已转到了他儿子柏袅的手里,柏袅和叶卜私交甚笃,龙头选举时还是他给叶卜扯的大旗,四处吆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叶卜称兄道弟,亲如手足。   柳卅中枪病危后,龙头重选迫在眉睫,田曼迪四处放出消息说柳卅乃是开创义理和字头的柳爷失落的嫡孙,去年被马爷找到,深觉他是个可塑之才,有意将他打造为自己的接班人,只是这人还没来得及介绍给大家认识,马爷就意外过世,柳卅愤而现身,决意为马爷报仇,重整义理和,免遭青帮残余蚕食。这则流言在云城广为传播,但柳卅已死,不足为惧的消息接踵而至,叶卜还主动给众位坐馆叔伯送去现金礼品,笼络人心。田曼迪自然也收到了,叶卜派人送给她一只金鸡,装在个四四方方的玻璃柜子里,玻璃柜外头绑着红绸带子,带子上写“叶卜敬赠”。田曼迪让司马九龙替她卖了,拿了现金捐给了慈善基金会。   瞿星之死虽让人心有余悸,但柳卅生死未卜,叶卜又如散财童子,大派金银,他选龙头的形式一片大好,不少站在马贵这边的坐馆看到此情此景,都开始动摇,许多人干脆讲明了自己弃权,有人更对田曼迪直言道:“这个柳卅纵然是柳爷后人,杀了瞿星是大快人心,可他横空出世,没有半点根基,推选他还不如推选马成功。”   马成功本就无心帮派事务,听说后百般推辞,怎么都不肯选这个龙头。有位叔伯那天去花坊喝酒买醉,田曼迪出面招呼,他拉着田曼迪的手痛哭流涕,哽咽道:“马爷已死,义理和要亡!要亡啊!”   叶卜那派声势愈渐浩大,马爷这边各个都心灰意冷,田曼迪却还不想放弃,龙头重选的前一天,她还在四处奔波拉票。这柏万发就是她当时游说的主要对象之一。柏万发一看到田曼迪,就明白了她的来意,开门见山,和她讲明了自己坐馆这个位置不过是挂名,平日里只管参加参加会议,与大家吃茶叙旧,投票一事他向来都是弃权。田曼迪想劝劝他,话还没讲完,柏袅就从外面冲了进来,带着一大帮人将田曼迪轰出柏家,柏万发见到后并没劝阻,只是自己隐去了后院。柏万发这张票,田曼迪最后也没争取过来。如今柳卅在沙区出事,这电话到底是打还是不打,柏万发会不会接这通电话,他又会不会带来什么转机和帮助,田曼迪思考良多,不知不觉已经将车开到了沙区警局门口,她将车停好,一拍方向盘,还是拨通了柏万发的电话。   忙音响过三声,柏万发接了电话,田曼迪直接对他说:“柏叔,柳爷的孙子被沙区重案组抓了,想找您帮忙先把人弄出来。”   柏万发沉吟片刻,叹息道:“曼迪啊,他杀了瞿星,那么多人看到,这人就算我想帮你弄出来,可我又有什么法子?我的本事还能比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条律法大?”   田曼迪咬着嘴唇:“柏叔,他是柳爷的孙子,他那么做也是为了义理和啊。”   “那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加入义理和?谁不都是为了个钱?整个义理和敢说自己是为了义理和做事的人恐怕只有马爷,可你看看马爷的下场……”   田曼迪想起马贵,悲从中来,眼眶不禁湿润,柏万发又道:“谁当龙头不是当,钱照样赚,地球也照样转,义理和姓叶姓柳姓马有什么区别?曼迪啊,我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听柏叔一句劝,早点和成功结婚,跟着他做做正经生意,花坊不如交给别人,你要是还惦记坐馆的名头,不如和我一样。”   田曼迪扼腕:“您说得都对,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是去年龙头选举,马爷败在叶卜手下,如今叶卜称王,我心里就算百般不甘愿,我明面上看到他也绝对会称他一声爷,我也绝不会干出找人刺杀他的事。谁当龙头不是当,那叶卜又为什么偏偏要当这个龙头?他有志气,我也有怨气!就算这辈子我不结婚,成功悔婚,我在花坊混一辈子,我都要把叶卜从龙头的位置上拉下来!”   田曼迪说完,不管柏万发还有什么要说,直接挂了电话。她往沙区警局走,到了门口却被拦下来,看门的警卫说什么都不让她进去。田曼迪没辙,只好在路边等律师,马成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开车赶到警局门口,他喊田曼迪上车,让她暂且别管这件事了,交给律师处理。   田曼迪道:“我要在这里等律师,你要是愿意,就一起等。”   两人隔着车窗遥遥相望,马成功不悦道:“你还真当这个姓柳的是那个什么柳爷的孙子?你这么费心费力,他是许诺让你当云城第一个女龙头还是会分你地,给你钱?”   田曼迪抬起眼睛,她不笑时一双凤眼配着高颧骨,凶悍异常,此时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道:“我问你,你为什么和我订婚?你从小养尊处优,读过大学,拿了硕士,语言会说三四种,之前的女朋友不是千金小姐就是白领精英。我虽没出卖过身体,但也唯有在玩色子,喝酒上称得上是精英。你和我订婚,你是什么打算?”   “你说什么?”   “自负地说一句,我们这一辈中,马爷最看重我,别人都说我不过是个女流之辈,看不起我们花坊的生意,只有马爷从不看轻我,要是马爷不过世,我还真觉得下一次选举,我真能做这个女龙头。”田曼迪点了一根烟,抽上一口,又立刻扔到地上,用力碾灭,盯着马成功,“我父母人在乡下,穷得叮当响,马爷自诩我半个父亲,我说不对,他之于我,比我亲爹更重要!你和我订婚后,马爷分给你多少资产做我的嫁妆,补了多少你公司的财务窟窿,你自己清楚。”   田曼迪目光如炬,马成功竟不敢与她对视,扭头发动汽车。田曼迪笑了笑,摘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扔进马成功车里:“如今马爷死了,我半个父亲死了,大仇未报,不议婚嫁。”   马成功捡起戒指,愤愤道:“你不要后悔!”   田曼迪仰起头纵声大笑,她冲马成功一挥手,甩出两个字:“再见。”   马成功人向前倾,骂了半句粗话,自己摇上车窗,开车走了。田曼迪望着那两道车尾灯,红光刺目,她眼里闪现泪花,但她不在意,也不后悔,人活一世,何尝只是为一口饱饭,一个家,一点正经颜面,一席嫁衣而活!   马成功走后不久,司马九龙就带着乔律师赶到了,乔律师乃是马贵最信赖的律师,他在世时,义理和的一些重大决定,乔律师也常参与其中。警员看了乔律师的律师证后放他进去,但司马九龙和田曼迪还是没被放行。两人只好回到车上等消息,一宿过去,乔律师出来了,因为人证物证确凿,柳卅本人对于杀害瞿星的行为也供认不讳,他已经被转去了看守所,禁止保释。   “那能不能探视?”田曼迪问道。   乔律师上了年纪,两鬓已有白发,经过一夜的折腾,明显有些憔悴,哑着声音道:“我先回去准备资料,我已经找人打点过了,你们现在去城西的看守所,应该能见到他。”   司马九龙急切地问:“人证物证都有,他自己又认罪了,最坏的结果是……”   乔律师道:“没有最坏的结果,最好的结果就是死缓。”   再没人说话,田曼迪将乔律师送回了事务所后,带着司马九龙一块儿去了城西看守所探视柳卅。三人碰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万语千言,却又无从说起。后来柳卅先开了腔,他瞅着田曼迪的手指,问她:“戒指呢?”   司马九龙愣了愣,再看田曼迪,奇道:“曼迪姐……戒指丢了?”   田曼迪摆摆手,潇洒地说:“道不同不想为谋。”   柳卅亦笑:“说得对,那个马成功配不上你,还不如司马九龙。”   司马九龙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捂着嘴直咳嗽,田曼迪却很大方,没把这话放心里去,问柳卅:“您什么打算?听说已经认罪了?”   柳卅道:“当然得认罪,那么多人看见了,凶器也留在了现场,上面还有我的指纹。我的打算就是好好改造,争取重新做人。”   司马九龙凑在听筒旁,不解地看柳卅,柳卅斜眼瞥了瞥身旁的警卫,田曼迪也不再过多打听,道:“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吧,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我会托人给你去办。”   柳卅道:“没什么需要的,这里什么都没有,要是你们不忙,就帮我看看家吧,别让那里积了灰。”   他站起身,手里还拿着听筒,终是提起了叶卜:“我素来信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叶卜的事就交给你们处理了,我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实在惭愧。”   田曼迪的眼皮颤动了两下,再没有任何表示,还是司马九龙抢过了听筒,承诺道:“您放心,叶卜我们会对付,您在里面,万事小心。”   柳卅对这答案非常满意,露出个无牵无挂的微笑,转过身跟着警卫走了。司马九龙将听筒挂好,看守所的玻璃隔断上映出他和田曼迪同样愁云惨雾的脸,两人转过头,异口同声:“走吧。”   柳卅被关,叶卜当家,人心离散,这局棋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看守所出来的路上,换了司马九龙开车,田曼迪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久久,她道:“看来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她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司马九龙倒还听懂了,接道:“好,我这就去办,一定找几个最厉害的杀手。”   田曼迪吹着冷气,抱紧了胳膊,忽而睁开了眼睛,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风景,夏日的云城阳光坦荡,树叶正绿,花朵正红。田曼迪道:“你带我去柳卅家看看吧,我还没去看过。”   “其实那里……”   “有话快说。”   司马九龙小心地开口:“那里好像以前是那个姓容的住处……”   田曼迪一个激灵,看着司马九龙,责问道:“那个姓容的,我查了这么久都查不出他底细,你知道他以前住那里,怎么不早说?”   她把司马九龙一顿骂,司马九龙自知这件事上是他怠慢了,纵使有好些个理由,也没敢回嘴,脚上不停加油门。他忽然有种预感,这将军的法子或许就在那间外表破旧,布局过时,却总能照到许多阳光的唐楼里。   话分两头,再说柳卅这边,他见过司马九龙和田曼迪后,就被警卫带回了牢房。昨晚他深夜才到,今早一醒就被叫去和司马九龙他们会面,直到这时才有了闲暇将整间牢房和他的五个室友好好审视一番。   他身处的这间牢房呈长方形,一条通铺上铺着八张草席,床位没有住满,近门的两张草席还空着。通铺对面的墙上贴着看守所的纪录条例,白底黑字,白底纸四角已经褪色发黄。牢房里只有两扇开在门上的小窗起到通风的作用,但这两扇窗户实在太小了,天气又实在太热,牢房中弥漫着汗臭脚臭尿骚气混杂在一起的怪味。这味道虽然叫人作呕,可柳卅闻到了,竟觉倍感亲切。他想起一片工地,每每放工,大家都挤在一间棚屋里呼呼大睡,棚屋四面都没有墙壁,可那时实在太热了,到了晚上也是一点风都没有,工地上的所有味道都被工人们带到了棚屋下,像快石头压在柳卅身上,他被这味道熏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好探出一个脑袋到那草棚外面看月亮和星星。月亮像馒头,星星像盐巴,看久了能稍微治一治他身子里的饿。   回忆起那些日子里他吃过的月亮馒头,舔过的盐巴星星,有一瞬间柳卅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都是他前世的记忆,是他上辈子的事。   他活得实在太久了,久到快分不清自己是活在当下还是带着前世的烙印活在当下。   柳卅恍惚了阵,在自己的床铺上坐好,他那五个室友只在他进来时稍微动了下眼皮,之后便又忙起自己手上的事了。这五人全都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他们中看上去最穷凶极恶的要属一个吊梢眼的年轻人,柳卅看到他衣服上的编号,3477。   3477的脸很白,总是压着眉毛看人,一双大手非常有劲,手腕粗壮,连着两条肌肉线条明显的手臂。他的脚也很大,脚掌宽得异于常人,布鞋鞋面两端几乎要被他的脚趾撑破了。   3477正和其他两个犯人打扑克牌,他似是注意到了柳卅的眼神,拽了根草席里的草绳叼在嘴里,冲他吹了声呼哨:“怎么称呼?”   “姓柳。”   3477指指身上的马甲:“3477,都管我叫三哥。”   柳卅没接他的话茬,3477抖了抖腿,怪笑了声,甩开扑克牌,抬手就给了和他打牌的一个大汉三个巴掌。靠近他们的人见状,全都识相地散开,3477出手不留情面,他将那个大汉推到地上,对他连踢带踹,每一次出脚都使出了十分的力。那个大汉被他揍得满面通红,他自己也涨红了脸,气喘吁吁,打人归打人,他那双眼睛却看着柳卅,骂道:“他妈的,出老千,老子的牌你也敢骗,也不看看老子是谁!给老子摆脸色!叫三哥!”   他分明是在指桑骂槐,其他狱友纷纷望向柳卅,柳卅像是没听出3477话里的意思,盘起腿做得更工整了。杀鸡儆猴,这猴儿像是吃了豹子胆,气定神闲。   3477嘴角一斜,脱下鞋捏在手里揪起那个大汉,拿鞋底一个劲抽他脑袋。转眼那大汉就被抽得嘴角龇裂,吐出两口鲜血。   “喊三哥!”3477又是一鞋底猛抽过去。   “三……三哥……”可怜那个大汉话都说不清楚了,还要死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3477还是不高兴,将大汉扔到地上,大汉的脑袋撞到墙壁,彻底没了声息。3477往大汉脸上啐了口:“没用的东西!”他站起来踩住大汉的右手,抓起几张扑克牌就往他嘴里塞:“想要牌是吧?老子的牌全都给你!吃!给我吃!!”   本已经昏厥过去的大汉竟然条件反射似地闭紧眼睛做起了吞咽的动作!3477被他吃牌的样子逗笑了,抬头环视众人,他仿佛是这间牢房里的首领,他笑,大家也要跟着笑,室内顿时回荡起既紧张又充满欢愉的笑声。但是有一个人始终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柳卅一笑也没有笑。   3477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了柳卅身上,他踹开那个还在卖力吃扑克的大汉,朝柳卅走过去,指着他问:“你为什么不笑?”   柳卅慢慢转过头,在人群中找到了刚才参与扑克牌局的第三个人,问道:“那个人,出老千了吗?”   他的声音平静,却又充满张力,像一条绷紧了的弦。那第三个人自然不想趟这趟浑水,避而不谈。3477冷笑,站到柳卅面前,用鞋尖托起他的下巴,舔舔嘴唇,不坏好意地说道:“细皮嫩肉,长得倒挺好看。”   柳卅翻动眼珠,正眼瞧他,道:“我好看不好看,关你屁事。”   “你说什么??!”3477似是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一蹦三尺高,伸手就要去擒柳卅。他瞅准了柳卅的衣领,可一伸手,却抓了个空,人不知怎么还摔在了通铺上。他低头看看,想是自己要抓柳卅的心情太过迫切,一时间竟忘记前面还隔着个高起的床铺,而再看柳卅,他人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就在他一伸手就能揪到的位置。3477一骨碌爬上床,直接扑向柳卅,这第二次尝试,他还是扑了个空!柳卅没抓着,他自己脑袋反倒隐隐作痛,手上也像是被人用榔头砸了好几下,3477忍不住喊了出来,可柳卅还是稳稳地坐着,脸和泡过冰水似的,什么表情都没有。而他方才还拿在手里的鞋不知怎么掉到了通铺上,3477又懵又气,只觉得柳卅那脸上写满了对他的嘲讽和讥笑,他此时也顾不上倘若再扑空实在有失颜面了,誓要抓住柳卅好好教训,两只眼睛认准了柳卅的位置,眨也不敢眨一下,大喝一声,一拳打了过去。这次3477总算是看明白了柳卅的把戏!就在他出拳的瞬间,柳卅拍掌,震地而起,脚尖一勾,将通铺上的布鞋踢到空中,伸手接住,对着他的脑袋左右各赏两巴掌。3477恼羞成怒,两只顽石似的拳头挥出去,柳卅晃动身形,轻松闪过,3477脸上又吃到两记耳光。他还不罢休,连出三拳,被柳卅连打六记耳光,他被打得差点背过气去,后来他也看不清柳卅是怎么躲开他拳头的了,人已被柳卅抽得晕头转向,仿佛满世界,漫天满地都是柳卅,仿佛他身边多出了一百零八个柳卅,每人都拿着只鞋子狠狠抽他耳光。3477喘着粗气,转着圈乱抓一通,活脱脱一只被逼急了,又无计可施的大猫,想着抓花逗弄他的人的脸也就心满意足了。3477张牙舞爪,好一通折腾,没能抓到柳卅半缕头发,脚下踩空,痛呼一声,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   柳卅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他道:“乱吐口水,有没有公德心?”   他还道:“我没有兄弟姐妹,要我叫你三哥,等你下辈子投胎成我三哥再说。”   3477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眼前那百来个柳卅总算消失了,他擦掉额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在室内寻找柳卅的身影。柳卅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的铺位上,盘腿坐着,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幻觉!他根本没有爬上过通铺,也没有被柳卅教训得找不到方向,差点灵魂出窍。3477摸着自己的脸颊,可他的脸上确实火辣辣的疼啊!他又是阵头晕,比刚才被柳卅用鞋底狂抽耳光时还晕,他看自己身边那个大汉还在不停吃扑克,其他狱友们都还站在原先的位置,时间仿佛向前进了无数分钟后又倒退了无数分钟,回到原地,一分一秒都没动过。   3477感觉自己屁股有些湿,起身摸了把,他好像坐到了自己刚才吐的口水上。3477强作镇定,冲到人群中,抓了个狱友就问:“刚才怎么回事??”   那个狱友惊慌失措,哆嗦着说:“刚……刚才三哥您自己摔到了地上啊……”   “什么??我自己摔到了地上,难道不是那个姓柳的……”3477哽住,这后半句他是不能说了,再说下去实在有长他人威风,灭自己气焰之嫌。他甩手道:“对!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那众狱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窃窃私语:“确实什么都没发生啊……怎么回事……”   3477猛清嗓子,叫上几个人道:“继续打牌!”   牌局再开,3477背对柳卅坐着。打了会儿牌后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往后看,柳卅闭起了眼睛,双手搭在膝盖上,似是在静心修习。3477心下骇然,脊背发凉,这个姓柳的不是世外高人就是妖狐精怪,实在诡异!   这次之后,3477对柳卅敬而远之,其他狱友虽不明白各中缘由,却也不敢轻易招惹柳卅。柳卅与义理和的关系也很快在看守所里传开了,看守所里鱼龙混杂,闲着没事最爱拉帮结派,在外时混同一个字头的,进了看守所也讲究团结一致,义理和有几个年轻的,得知柳卅的来头后,想去拉拢他,没成想却吃了闭门羹,而打着其他字头的名号去挑衅柳卅的呢,结果都和3477一样,不战而败,再见他时,老鼠见了猫似的,退避三舍。   后来谈起柳卅,众人只道他是看守所里自成一派的独行侠。要说和他走得近的,唯有两人,一个是负责打饭的小巢,他是司马九龙买通的一个马仔,每次开饭前一个小时他都会先把柳卅叫进厨房,让他吃个痛快。有时晚上还会偷几盒酸奶给他加餐。而另一个与柳卅说得上话的是看守所的常客了,是个诈骗惯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来蹲个十天半个月,人称铠甲。   铠甲见到柳卅后第一句话就是:“我是曼迪姐的人,这包烟她托我带给您。”   柳卅问他:“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铠甲牙齿蜡黄,顶个啤酒肚,笑呵呵地摸着肚皮说:“我说自己是教授,骗了一个教授五十万,告什么告啊,八成最后同意私了,闹大了丢脸丢得也是他的。”   柳卅从烟盒里抽出根烟,铠甲四下张望,见警卫都走远了,摸出盒火柴塞给了柳卅。柳卅却没点烟,只是叼着,他问铠甲:“外面怎么样了?”   “曼迪姐只让我带这包烟,其余什么都没和我说。”   柳卅和铠甲就此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这天放风时,铠甲和柳卅又遇到,铠甲过来找柳卅搭讪,塞给柳卅一颗水蜜桃,说是小巢从所长办公室顺来的,托他转交给柳卅。柳卅坐在长板凳上背对着警卫啃桃子,铠甲问起他最近住得怎么样,柳卅舔着掌心里的水蜜桃汁,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铠甲笑了声,精明的眼睛瞄过柳卅:“你们房是不是空了两个位置出来?”   “怎么了?”   “有人要回来补这个位了。”   “回来?”柳卅不吃桃子了,抬起头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墙壁。灰色的墙上挂着银黑色的电网,电网刺入一团白得好似棉花糖的云朵里。   “那个三哥你知道吧?听说他没动过你,你们……”铠甲比了个干架的动作,柳卅专心吃桃子,道:“没,就看了他一会儿,怂。”   铠甲摸着大腿笑,又道:“对对,是怂,不过他跟的那个大哥,人称火焰,在外头不跟任何字头,进来之后靠着能打,还有些人脉成了看守所一霸,床位都得睡两个,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案子一直拖着,前阵子出去割了个盲肠,据说明天出院回来。”   柳卅咬了口桃,含在嘴里细细嚼着,铠甲道:“总之要小心这个火焰哥,万一他收了钱,替人办事……”   柳卅没答应,铠甲转头看他,想再关照两句,发现柳卅正盯着篮球场边的一群年轻人。铠甲跟着看了看,认出其中一个带头的年轻人,对柳卅道:“哦细蛇啊,几个小年轻,欺软怕硬,就喜欢在新人面前逞威风。”   柳卅拿着那半颗水蜜桃,不吃了,用手背搓搓鼻子,问铠甲:“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是谁?”   铠甲仔细辨认,想了许久才说:“好像叫陆冰吧。”   陆冰手脚细长,人还很瘦,看守所那件马甲套在他身上活像个麻袋,此时他被细蛇一伙人团团围住,堵在墙角,有人朝他出了第一拳,很快拳脚巴掌,什么都招呼上了。陆冰长得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加上寡不敌众,一会儿就被打趴下了。在操场上巡逻的狱警像是没看到这一幕似的,背着手悠悠走过,捡走了掉在地上的篮球便径自往别处去了。   铠甲唏嘘道:“这个陆冰也怪可怜的,下午才转过来的,听说捅了自己的大学老师。”   “老师?”   “听说啊,老师是那个……”铠甲抬了抬眉毛,话没说完,柳卅却懂了,他把吃了一半的桃子塞进口袋里,低着头在裤子上使劲擦手。   “你说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出了这档子事,出去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毕业证。”铠甲自顾自感慨,一个没留神,柳卅已经从他边上走到了细蛇身后。铠甲张着嘴,没料到柳卅会来这么一出,这让他别招惹火焰哥,可也没让他去招惹别人啊。铠甲忙不迭跑过去,他身子胖,平时又疏于锻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半路,细蛇已经在那儿大喊救命了。   铠甲知道这架是来不及劝了,他忙躲到边上,静观其变。狱警很快来救场,吹着尖锐的口哨要柳卅住手,柳卅不听,抓小鸡似的提起细蛇扔到边上,两个靠近柳卅的狱警见状抽出警棍扑向他,铠甲拍着胸口,半闭上眼睛不敢看了,心道这柳卅就要被做成夹心饼干咯。没成想,平地里忽然刮起狂风,风沙迷了人眼,待铠甲揉开眼睛再望过去,那两名狱警已经和细蛇那伙人一起躺到了地上。风沙落地,操场上顿时炸开了锅。放风的囚犯看到狱警吃瘪,各个都像吃了兴奋剂,又跳又喊,欢呼雀跃,哨塔上的狱警鸣枪示威,后援狱警纷纷赶到,数十个人朝柳卅涌去,又被尽数弹开,几个胆大的囚犯见状,似是受到鼓舞,甚至还动手去抢狱警的警棍和电枪,满操场吼叫声,枪声,口哨声,喊打声此起彼伏,仿佛一场最疯狂最无畏的派对。铠甲想趁乱把柳卅拉开,但场面实在太混乱了,他能避开狱警的棍子和失心疯的囚犯就阿弥陀佛了,更别提把柳卅这个处在风暴中心的始作俑者给带出来了。铠甲后来寻到个安全又靠近的位置,饶是他这样数次进宫的老油条也没见过这样混乱的场面,更没见过柳卅这样的奇人——他仿佛没受周围任何一丝狂暴情绪的影响,神色如常,镇静中带着点冷漠,他正把陆冰从地上拉起来,扔给他半个桃子,动了动下巴。   陆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狂吞口水,捧着桃子的手不停颤抖,却没张嘴。   柳卅拍拍他,铠甲听到他说:“吃。”   陆冰还是没动,这时广播里传来警报声,一群手持防暴队打扮的狱警从看守所里冲了出来。他们扛着盾牌接近柳卅,柳卅眼皮子一抬,拽着陆冰的衣领把他扔到了铠甲边上。铠甲拉起陆冰躲进了看守所里,所有狱警倾巢出动压制暴乱,现下待在看守所里的多是些安分守已的囚犯,虽没制造混乱的心,但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一个个挤在门边看外头。   铠甲和陆冰不凑这个热闹,两人站在墙边,铠甲看看陆冰手里的半个桃子,不禁苦笑,对他道:“给你就吃吧,没毒的。”   陆冰瞅瞅他,又瞅瞅手里的桃子,和铠甲打听:“那个人叫什么啊,他为什么帮我?”   铠甲道:“都管他叫柳爷,我和他也认识没多久,不怎么了解,不过爱管闲事这一条是没跑了。”   陆冰紧紧抓着桃子,手指掐进了桃子嫩滑的果肉里,不知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铠甲道:“你也别多想了,我看他皮相比你还好,也不至于是打别的什么主意,我看啊他是打小看多了武侠小说,想当大侠想的。”   陆冰身子明显一颤,眼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三下五除二将那只饱满多汁的水蜜桃给吃进了肚子里。   参加暴乱的犯人们陆续被押送进来,细蛇躺在担架上也被人抬了进来,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经过陆冰身旁时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不忘威胁他说要找自己在南山混的舅舅同他算账,让他等着。   铠甲推开他,道:“行了行了,多大点事,找你舅舅也成,让他直接去花坊找曼迪姐报道,你说行不行?”   细蛇鼻子里出气,哼哼唧唧地躺了回去。   所有参与暴乱的囚犯都被罚进了禁闭室,柳卅被关最久,足足在禁闭室待了一个星期,错过了和乔律师的会面。他被放出来的时候,人还没走出禁闭室,就从狱警们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铠甲这个老骗棍又和被诈骗对象和解了,昨天离开了看守所;第二件事,3477的大哥火焰回来了。   这两件事柳卅都没空关心,他现在只惦记着该去哪里找些吃的祭他的五脏庙。小巢像是和他有心电感应,柳卅才被带出禁闭室区域,他就从转角处探出个脑袋,给狱警塞了些钱,直接把柳卅带去了厨房。柳卅再看小巢时,眼里不仅发饿坏了的绿光,还冒金光,仿佛见到神仙下凡,崇拜得五体投地。   “柳爷啊,我之前和龙哥见上了,他听说你被关了禁闭,急得要命,我还想呢大概是急你的案子吧,结果他派人偷偷给我运了一箱葱油烧饼进来。”小巢把柳卅带到个大锅前面,厨房里就他们两人,他掀开锅盖,捞出一叠葱油烧饼抱着给柳卅,接着说,“他说啊,怕你饿急了吃人,把看守所的人都给吃了,案子的事倒可以慢慢来,这不是本末倒置嘛!”   柳卅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巢也不说话了,反正他再说什么柳卅也不会听进去啦,他算是看出来了,柳卅的三魂六魄全都附在这葱油烧饼上了。   小巢走去边上和面蒸馒头,柳卅确实饿得要命,抱着烧饼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大口咬大口吃,吃了会儿他含着满嘴的烧饼对小巢说:“司马九龙怎么乱说话,我不吃人。”   他嗅嗅鼻子,闻到了馒头的香味,手不停往嘴里塞烧饼,眼珠子定定瞅着往外冒热气的蒸笼。小巢被他的馋样逗乐了:“我可算是见着什么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了。”   柳卅吃得有些渴了,四处找水喝,今天他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想什么有什么,才看到水龙头,一杯水就自己递了过来。柳卅看了看递给他杯子的人,咽下嘴里的烧饼,道:“陆冰?”   陆冰换了身衣服,绑着个白围裙握着杯子,手有些抖,伸得很长,不敢太靠近柳卅。   小巢道:“铠哥走前托我关照的,我还能怎么关照啊,就给弄进厨房里来了,起码能顿顿吃饱,您说对吧?”   柳卅点头如捣蒜,喝完一杯水继续啃烧饼。   陆冰又给他倒了杯水,大约是柳卅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缺乏攻击性,陆冰蹲在他身边,细细端详起他。柳卅进看守所时没能轮上剪头发的程序,后来又被关进禁闭室,这么多天过去,头发疯长,刘海盖住了额头,戳着他的睫毛,脑袋后面的头发长到了齐肩的位置,他吃东西动作又很大,吃一会儿就要咬到自己的头发。陆冰看到了,翻出个扎面粉袋口的橡皮筋递给他。柳卅说了声谢,利索地绑了个发髻。他头发虽长,样子却不邋遢,反而像是个落拓不羁的艺术家,身上有野风的气味。   “你……好能吃……”   “饿。”柳卅吐出一个字,一颗芝麻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害你关了禁闭,对不起。”陆冰满怀歉意,说话声音有些小。   柳卅问他:“桃子好吃吗?”   “啊?”陆冰歪着头,想起那半只桃子后,扑哧笑了,正色道,“不好吃,吃了我满嘴沙……”   他看柳卅眼神一紧,似是失望,撇撇嘴又补充说:“但是好甜。”他伸手捏走了柳卅嘴唇上粘到的白芝麻,塞进自己嘴里,笑盈盈地说:“芝麻好香。”   柳卅擦擦嘴,芝麻虽香,可烧饼放了隔夜,再香的葱再香的芝麻也比不上新蒸的馒头让人食指大动。他吃完怀里的烧饼,仰起脖子,迫切又期待地看着小巢。小巢算是服了他了,掀开蒸笼盖子,拿筷子戳了两个热馒头给他。柳卅不怕烫,把馒头抓在手里,两口一个,迅速吃完。陆冰被他的吃相震惊,吞了口口水:“被你吃得我都饿了。”   柳卅这会儿正在啃第三个馒头,听了后把手里捏着的小半个白面馒头塞给了他。   陆冰那双动物似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他扯扯柳卅的衣角,悄声道:“我有话和你说。”   “说。”   陆冰半掩着嘴:“这里不方便,你跟我来。”   柳卅看他不吃馒头,拿了过来一口吞下。他起身跟着陆冰往厨房后面走,陆冰将他带到了一间储藏室里。储藏室很暗,没有窗也没有灯,关上门后伸手不见五指。但柳卅自有番听声辨位的本事,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陆冰正站在自己面前,他不太明白他们说话为什么非要到这样一间又小又暗的房间里来说,遂问道:“你想说什么要到这里来说?”   陆冰没回答,柳卅听到叩叩两声,他知道是陆冰跪到了地上。柳卅以为他是要跪谢他,想去扶他起来,可陆冰的手却摸到了他的裤头,他不是要拜他,他是想脱他的裤子。   柳卅大惊失色,向后弹开:“你想干什么??”   陆冰干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柳卅,顺着他双腿爬起来,声音里好似灌了蜂蜜,泛着黏糊的蜜意:“你救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要不然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你关了七天禁闭,也很难熬吧……我不讨厌你,我愿意和你好……”   他贴着柳卅,手按着柳卅的裤裆。他的手很软,人也很软,呼出来的气温温热热的,有股糖霜的甜味。   柳卅向来不挑食,可这陆冰身上的甜味他实在吃不下去,腻得他头晕眼花,加上他那番话完全扭曲了他搭救他的本意。柳卅心下气愤,推开陆冰,往前走开,斥骂道:“你别搞错了!我救你是因为我最讨厌别人恃强凌弱!人多欺负人少!”   陆冰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他,他看不到柳卅的表情,但他能听出柳卅是真的生气了,可他没放弃,双手搂住柳卅的腰,说他是假正经。柳卅闻言,大为光火,不再和他客气,发劲甩开陆冰,夺门而出。小巢听到响动,转头看到柳卅气鼓鼓地从厨房另一端走过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他手里的馒头都不多看一眼,招呼都不和他打一声就走了。陆冰呢,瘦瘦小小的一段身影,靠在储藏室门口,眼里说不出的讶异,说不出的愧疚。   柳卅在厨房里只吃了个半饱,中途又出了陆冰这么个岔子,他心气不顺,回到牢房里,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铺位上盘腿打座。他闭着眼睛默念心法口诀,气息还没调理好,3477又来撩拨他,推着他说:“姓柳的,你占了火焰哥的位置,还不赶紧换个地方。”   柳卅吐出一口气,闭着眼睛道:“我的床位在这里,规定好的。”   “嘿,你瞅瞅,我说你睁开眼睛瞅瞅。”3477还在推搡柳卅,柳卅不耐烦地睁开眼睛,3477指着天花板道:“看到那新安的电风扇了吗?这个位置最风凉,那这个位置就是火焰哥的。”   柳卅一言不发,坐得更自在了。3477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手是缩开了,话里却没让步,仿佛有火焰哥撑腰,再有一百零八个柳卅来抽他耳光他也不怕了。   “我说你到底是让还是不让,火焰哥眼下去洗澡了,等他老人家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柳卅问他:“这个位置是火焰哥要,还是你想要了过来向他邀功?”   “废话少说,结果都一样,你都得让开,滚到门口去!有什么区别!”   柳卅搭在膝盖上的手掌倏然收紧,却没再和3477争执,起身去了靠近门口的铺位,不咸不淡地说道:“区别当然是有的,区别在我,我愿意给狗扔个肉包子,让他叼走去讨主人欢心,那是我有善心。”   3477脑筋一转,品出他的话外之音,顿时火冒三丈,冲到柳卅面前,这时牢房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趿着双蓝白拖从外面走进来。他个子不高,刀疤眉,水泡眼,一双薄嘴唇颜色很深,肩膀宽厚,身材有略些发福,头顶已经有了脱发的迹象。他的脖子后面有片火焰形状的纹身。   “火焰哥,您的位置。”3477见着这人,也顾不着冲柳卅发脾气了,笑脸相迎,将他往柳卅原先的床铺引。火焰哥坐上去后,冲柳卅点了点头。两人隔着七个铺位,一个盘腿,一个闲坐,火焰哥的两只肉脚掌踩在水泥地上,脚趾缓缓张开舒展,平铺在地上,像是两张厚实的肉垫子。而他那十根同样肉乎乎的手指倚靠在他膝盖骨异常凸出的腿边,粗胖中不乏劲道,仿佛十根短而结实的棍子。他笑,露出一颗明晃晃的金门牙。   柳卅心中已然清楚:这个火焰哥是个练家子,一身都是本领,武功深不可测。   柳卅耳边响起铠甲之前与他说过的话,刚才他不该为图一时口舌之快和那个3477拌嘴,碰上这个火焰哥,他扪心自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是他的对手。现在好了,也不用担心这个火焰哥会不会被叶卜收买,对他不利,他自己迎头和这个麻烦撞了个满怀。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往后只有自己多加小心,以防不测。可柳卅万万没想到,他的“不测”会来的这么快。   傍晚柳卅去澡堂洗澡时,才洗完头,澡堂里的人已经消失了大半,起先他还没觉得不对劲,直到他身边最后一个人关了花洒踩着小碎步匆忙离开,柳卅知道,那个火焰哥要来找他麻烦了。   柳卅擦了擦眼睛,围上浴巾,接了点热水漱口。他看着澡堂入口的方向,不出他所料,很快,火焰哥带着3477和另一个面生的狱友出现了。   柳卅关掉花洒,他走到澡堂中间,扎起头发,对火焰哥道:“是为你的手下而来还是为别人而来。”   3477呸他,嚣张地指着他:“火焰哥看你不爽,还要有别的什么理由??”   火焰哥示意3477闭嘴,关照他和另一人就在原地等着,不用再跟着他了。   柳卅道:“我说两个名字,说完你再动手。”   “你说。”火焰哥信步朝柳卅走来,他的声音浑厚扎实,同他那十根手指一个风格。   “容匪。”   火焰哥不为所动。   “叶卜。”   火焰哥眼神一闪,柳卅叹息:“我知道了,你是为别人而来的。”   他往前跨出半步,火焰哥业已到他面前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柳卅抱拳:“柳卅。”   火焰哥站了个马步桩,回敬他:“火焰。”   两人再没说半句废话,眼神一对上,火焰哥起势便是招黑虎掏心,直取柳卅心窝。柳卅单手格开,移跨向前,臂膀接上发力,势如猛虎,靠山借力,压住火焰哥左侧,长臂一挥,左手成钩,抓向火焰哥右肩。火焰哥不慌不忙,立起个弓足,挑开柳卅右腿,趁柳卅左手缩回一半,重新寻找重心时,两发快拳打向他前胸。两人虽是赤手空拳对打交锋,可火焰哥那十根手指上的劲道早已超越“手指”的定义,仿佛他一手抓着五把棍子,都说棍乃百兵之首,火焰哥仗着这十把铁棍,棍棍生风,他甫一出拳,柳卅唯有见招拆招的份。   再说火焰哥的拳势,迅疾多变,一手能翻出三个花样,这三个花样还能再生出九个变化,九再生变,可谓无穷无尽。而这些变化早已跳出单纯的拳术领域,单是棍法,柳卅就已经瞧出了三十六种之多,更别提其中还混杂了各类强势指法,起,钻,捻,推,崩,抡……这火焰哥将拳法指法棍法,三法合一,样样都能往下接,往下打。柳卅叹为观止,如同见了千手观音,他许久未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忍不住赞叹道:“好拳法!”   柳卅也不是省油的灯,在火焰哥叫人眼花缭乱的攻势中能接下他数百招不说,尚有余裕寻思破解的法子。仗着手里的万千变化,火焰哥的套路叫人难以捉摸,正因如此,他的短处也尤为明显——这些变化并非衔接得天衣无缝,棍法变为拳法时留出的破绽空隙尤为明显!柳卅早早便将这弊端看穿,总在棍拳突变时试图出手破解,可他既已能看出问题,火焰哥本人怎可能一无所知?越往后打他便越少从棍法直接改成拳路,往往引指法作为过度,柳卅看出他的意图,更加笃定自己猜得没错,要破解火焰哥这套花样武功,唯有从这里突破!他转动眼珠,左手拳头松开,五指并拢成了单掌挡在胸前,又立即朝火焰哥面门推出。火焰哥似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用双拳去打,柳卅掌风强劲,火焰哥那两枚铁球似的拳头撞在他单掌上,竟向后偏去,火焰哥当下便展开双手,用那十根粗胖手指挥向柳卅,正是这一展一挥间被柳卅抓住空隙,单掌转过四十五度,直劈向火焰哥。火焰哥自知不妙,想要收手,柳卅怎会错过这天大的好机会,掌上气势更盛,仿若天上掉下的盘古斧,一掌劈下,天地变色,将火焰哥那十根短棍砸得四分五裂,烟消云散。   比试场上风云突变,在旁观战的3477也看出了问题,大喊:“火焰哥小心!”   火焰哥向后跳开,十根手指已然通红,他在身边甩动双手,为求散开柳卅方才那一掌打来的力道,大声笑道:“你也不差,原以为是个只会耍一套本领的愣子,没想到是在给我挖坑埋陷阱,引我入瓮,再打我个措手不及,哈哈只是迷踪拳这套踏沙步到了澡堂里,你还得小心地滑!”   言罢,火焰哥踢开自己脚上的拖鞋,光脚踩在地上,他那十根脚趾全数张开,仿佛脚底长了吸盘一样紧紧吸附在瓷砖地上。柳卅汗颜,道:“我没您这样的本事,要是打滑,请勿笑话!”   他一个翻身,将后背朝向了火焰哥。高手过招,后背对敌,乃是大忌,火焰哥乍一眼有些犹豫,似怕再中柳卅的计,但他盘算一番,他现在若出手,自己有六成把握能制住柳卅,剩下四成变数,他自问凭他经验本领,定能化解,火焰哥再没多想,脚上连踢柳卅左右两腿,身体前倾扑向柳卅,全身力道全都聚到他两个拳头里头,同时横打出去,直打柳卅龙骨。柳卅似是背后长了眼睛,这双拳飞出,还未近他身,他一个下腰,人几乎躺到地上,又立即拍掌,贴着地面转了过来。火焰哥眼里一紧,慌忙收住拳势,但柳卅出手的速度比他收手的速度更快!他用脚后跟发力,将自己整个人从地上顶起,身上脸上因为打斗沾染到的水珠汗珠在空中飞散,柳卅仿若一条蛟龙,窜出水面,与此同时,他的双腿似两支快箭,扎向火焰哥,踩着他左膝飞身跃起,右拳直打火焰哥腋下,左拳接上,靠近火焰哥后化作掌形,如同推门般将火焰哥推开半寸。但火焰哥那两只吸盘一样的脚又很快粘在了地上,他调整呼吸,对柳卅比出个拇指,无声中,两人又过起了招,火焰哥拳法百变,论及脚上功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左右双脚交替使出个鸳鸯连环踢,无论澡堂地上多么湿滑,沾了多少水,他落地时总能站得稳稳当当。柳卅打得迷踪拳出自北方多风多沙处,因此才有了这特殊的踏沙步,本意是在与人对决时踏沙迷乱敌人,诚如火焰哥所说,这套步法到了澡堂里确实不利,拖了柳卅的后腿,尤其是遇上火焰哥的彪悍腿法,片刻间,柳卅已打了好几次滑,甚至被生生逼退了两步。柳卅回头看,倘若再往后退个半步,这场武斗他是输定了!   柳卅凝神望向火焰哥,他手里的乾坤是被他看穿了,可这腿脚本事,一时半会儿柳卅也想不出个办法。   火焰哥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步步紧逼,一个后外摆腿,扫过他脚踝。柳卅眼神一斜,瞅着滑溜溜的瓷砖地,心生一计,他先是配合着折过右腿,滑步上前,夹住了火焰哥左脚,接着贴身上去,右手出了半拳捶了过去。火焰哥反应极快,早有准备,双手叠在胸前,包住柳卅的拳头往后一推,两人同时仰面跳开,又同时飞奔向对方,柳卅侧身飞到墙上,连踩几步,挥拳冲火焰哥面门而去,火焰哥见他上了墙,哈哈大笑,大手一挥一握,将飞到半空的柳卅拽到地下,这下轮到柳卅大笑了,只见他倒在地上后瘦长的身子好像搭上了艘快船,乘风破浪,向火焰哥跨下空当飞去,反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这棵大树连根拔起,摔了个狗吃屎。   火焰哥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柳卅已经一跃而起,抓住他一只肉脚,道:“还要多谢火焰哥挑澡堂打架,变化这么多的少北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火焰哥往柳卅方才滑来的方向看去,那里静静躺着一块肥皂,想来是这小子借着这块肥皂才能滑得这么老远。火焰哥拍地大笑,脚上使劲,踹开柳卅,翻身起来道:“再来!好久没打得这么过瘾了,你小子,有趣!”   柳卅也正打到兴头上,此言正中他下怀,一拱手便又和火焰哥过起了招。所谓迷踪,顾名思义,踪迹难觅,乃是门大开大合,拳腿兼顾的拳法,而火焰哥以少北拳为主体生出拳腿上的变化,本就神秘莫测,两人的路数论及根本都是要让人看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倒颇有些相似。加之两人又都是各自拳法中的绝顶好手,碰到一起,没个半天一夜绝分不出胜负。   这边他两人棋逢对手,激战正酣,打得不可开交,难分难解,却是急坏了场边观战的3477。他摸出自己裤袋里一根磨尖了他的牙刷,忽然从人群中窜出,直刺向柳卅,柳卅翻身躲开,人撞到墙上,火焰哥目露关切,转头一掌拍向3477,怒道:“老子干架,要你他妈的多什么事!”   3477躺在地上抹掉嘴角鲜血,梗着脖子辩驳:“火焰哥!都说了是要他的命!我这是给您帮忙!”   火焰哥又是一掌打过去,打得3477再说不出话。火焰哥看看柳卅,又看看他,怒向胆边生,一拳砸在墙上,墙砖应声碎裂,那被打出原形的灰色墙面中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形。   柳卅自己站了起来,对火焰哥道:“看来今天就要到此为止了,要是前辈愿意赏脸,我们明日再聚。”   火焰哥看着柳卅腰间那道血口子,连叹三声,对他拱了拱手,应答的话还没说出口,一群狱警突然冲了进来。只见陆冰从人群里挤出来,指着他们说:“就是这里!打架杀人啦!!”   未免节外生枝,柳卅捂住了伤口,火焰哥也换上了笑脸去和狱警打招呼,那群狱警看到是他,没过多询问,把陆冰推到外面,教训了顿,让火焰哥和他的同伴先行离开,柳卅稍微再回牢房,这事儿就算解决了。只是那3477始终一脸激愤,看柳卅是如此,看陆冰亦是如此。   火焰哥一行人离开后,柳卅在更衣室里换衣服,陆冰还没走,他瘪着嘴对狱警颇有微辞:“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偷偷看柳卅身上那道口子,伤口不长,也不深,柳卅拿毛巾擦掉了上面的血之后穿上了衣服,他问陆冰:“你怎么来了?”   “我……跟着你,本来是想和你道歉的……看到他们要对你不利,我就……”   柳卅始终不回话,陆冰听不到他出声,也不敢看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是我该谢谢你……我还没好好谢谢你,下午的时候我……我想和你道歉……”   “不说那件事了。”   “我看看你的伤。”陆冰伸出手,他的手指尖才碰到柳卅,柳卅便避开了。他道:“没大碍。”   柳卅这时从柜子里摸出把弹簧刀,他看一个狱警站在门口很远的地方正在玩手机,便将弹簧刀塞给陆冰:“你今天替我得罪了人,这个你收着防身。”   陆冰没敢收,诧异道:“这刀你怎么带进来的?”   柳卅道:“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他们没收了,我又自己拿回来了。”   他说得轻松,可这更没法解释了,逻辑上都理不顺,陆冰道:“你从看守所里偷的?天呐,你有这种本事早就可以自己一走了之了啊!”   “我杀了人,认罪伏法,认命。”   陆冰的圆眼睛鼓得更圆,又痛恨又欣羡地说:“多少人想出去都出不去,你倒好……有这个本事却……!”   柳卅让他别说了,陆冰擤擤鼻子,道:“我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在牢里度过了,其他都还好,只是不知道我妈现在过的怎么样。”   他靠在墙边,身体缩在自己的影子里,那影子仿佛是一团悲观的阴霾,紧紧抱住了他。   柳卅问道:“你爸呢?”   “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我妈把我养大。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读书,原以为教授真的是要指导我……我喜欢男的难道就能随便和一个男的就怎么样么,我喜欢男的我就有错吗??”   提及伤心往事,陆冰渐渐泣不成声,柳卅递毛巾给他擦眼泪。陆冰抓住他的手,这回柳卅没有反抗,任凭陆冰握着他。   “你的手好暖。”陆冰靠近他的手背,整个脸贴了过去。他闭上眼睛默默啜泣,柳卅出声安慰他,那声音很轻,还有点说不出的亲切,仿佛陆冰的心境他都能体会,他的故事他也感同身受似的。他说道:“没事的,我给你介绍个律师吧,他人很好,他会愿意帮你。”   “还有,你以后别那样了……”柳卅低着头看陆冰,“还是要和喜欢的人才好些……”   他说这话时没了平素的干脆和利落,拖泥带水的,陆冰不禁想和他深入探讨下这个话题。他道:“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在外面?她经常来看你吗?”   他静静等了会儿,柳卅没出声,他也不指望他告诉他什么了,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柳卅揉了揉沾着陆冰眼泪的手背,颇为慎重地说:“有,他在外面,但是他不会来看我。我喜欢他,他又不喜欢我。”   陆冰替他着急:“那怎么办啊??她不知道还是怎么样?怎么办啊!”   柳卅搞不明白他在急什么:“什么怎么办?我喜欢他是我的事,和他没关系,他理会也好,不理会也好,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不会变,就是喜欢着。”   陆冰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转移了话题:“听说这里以前有人越狱过,用五十公斤的炸弹炸开了看守所东墙!”   他和柳卅并肩走到外面,柳卅听他说了一路东西方近百年各种越狱大法,把押送他们的警卫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第二天,柳卅见到了乔律师,田曼迪那方面一直在替他打点之前几个作证的目击证人,已经有人反悔了,案件诉讼又要继续往后压。柳卅对自己的事情不怎么关心,他把陆冰的案件告诉了乔律师,拜托他调查。乔律师很快给柳卅带来回音,陆冰是个出身在单亲家庭,家境贫寒,成绩优异的大学生,某天被系里的教授以辅导为由叫去办公室,教授对他动手动脚,陆冰反抗时杀害了教授。乔律师联系上柳卅的那天,陆冰的判决恰好下来。   故意杀人罪,死刑。   挂了乔律师的电话后,柳卅又被叫去探视区。他还惦记着陆冰的判决,在玻璃前坐下后才看清楚来探视他的人是叶卜。   叶卜长了张娃娃脸,笑起来眼角一堆皱纹,嘴角也有明显的笑纹,看上去人很和善。他的手臂上打了石膏,胳膊吊着挂在脖子上,抬手和柳卅打招呼:“嘿,柳爷。”   他管他叫柳爷,柳卅听着怪别扭的,把听筒移开了些。   “昨天晚上,我差点遇刺身亡啊。”叶卜冲着自己的石膏胳膊挤眉弄眼,腔调滑稽。   “那你死了吗?”   “没啊,我要是死了我还能在这儿和您说话吗?”   他还用尊称,柳卅露出个“那不就得了,无事退朝”的表情,挂掉了听筒,转头和狱警说要回牢房。这下叶卜不干了,使劲敲玻璃,咚咚咚咚,听得柳卅一阵心烦,回过去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叶卜撑着桌子道:“我想说,容先生实在身手过人。”   柳卅附和:“是,他很厉害。”   他心不在焉的,精力全不在叶卜这里。叶卜又说:“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哈哈,我还以为你多厉害,也不过这点本事,起码你有点诚意,就自己动手吧。我从容先生那里听说了,你很厉害的,你们交情匪浅,你们的故事他都告诉我了。”   柳卅还是提不起兴致,只有叶卜一个人在说话:“他其实也来了,人就在外面,但他不想进来,他说他和你的话已经全都讲完了,和你无话可说了。”   柳卅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几不可察。   “你要是还有什么话想和他讲,我可以代你转达。”   柳卅那两颗玻璃珠似的眼睛从睫毛的遮遮掩掩下露出了全貌,纯粹却又缺乏感情的装饰,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无话可说了,只是有事情想问问你。”   叶卜的胃口一下被他吊了上来:“问什么?”   “你怎么救的他?”   叶卜笑着,一拍大腿:“咳!原来是这事啊,告诉你也无妨。那天我去山里远足,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容先生,把他带回家医治,他醒后就说他垂死时曾向天许诺,如果这回他大难不死,遇贵人相救,一定会尽心尽力替这个贵人完成三个心愿。他就问我有没有什么心愿,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就随便说了一个,结果隔天他就替我完成了这第一个心愿!”叶卜越回忆越兴奋,摩拳擦掌地继续说道,“目前这三个心愿已经完成了两个,还剩下最后一个,不过我看这最后一个要完成也不是什么难事,指日可待啊。”   柳卅听完他的故事,叹息了声。叶卜看他情绪低落,便说:“我也没想到容先生竟然会因为这三个心愿而和自己的旧友反目成仇,我实在敬佩他有义无情,能将友情恩情,分得这么清楚。”   他反倒安慰起柳卅来,还说:“哈哈,等我的这三个心愿完成,与容先生一言不和,恐怕容先生就会一掌要了我的命吧!”   柳卅道:“自求多福。”   叶卜收住了笑颜,问柳卅:“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是哪三个心愿?”   他卖起关子,柳卅偏不买账,冷着脸,不去追问也不着急。叶卜似是不满意他的反应,咂着嘴道:“你到底要不要听,这三个愿望和你可都有天大的关系。”   柳卅烦他,便说:“你既然问我了,肯定是憋不住想说,绕什么圈子?爱说就说,不说就算。”   叶卜愣了瞬,道:“之前你在议事堂风风火火杀了瞿星,我就有些想不通,也不知道你和容先生怎么交上的朋友,一个直来直去,一个弯弯绕绕,也是奇了。”   柳卅闻言,不置可否,叶卜对着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根根数着:“我呢,第一个心愿是赚一千万,第二个心愿是要作义理和的龙头,改朝换代,至于第三个……”   他摇晃自己的食指,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柳卅更不耐烦了,索性自己替他接了下去,说:“挖了杀你爷爷朱英雄的柳卅的坟,鞭尸泄愤。”   叶卜拍桌狂笑,大赞柳卅聪明:“说得没错,但我发现这位柳爷人还在世,所以我要的是他身败名裂,尸首分家,永不超生!”   叶卜不笑了,柳卅反而像是听了天大的喜讯,笑个不停。他比出个拇指:“好志向!好志气!”   叶卜要挂听筒,柳卅忽而问叶卜:“那山里风光很好吧?”   叶卜被他问住了,心下费解,答不上来,挂了听筒后与柳卅对视了片刻,两人才分别起身离开各自的位置。   柳卅回到牢房后躺在草席上午睡。他做了个梦。梦里,他走在野外,四周青山绵绵,绿树苍翠。这天应该是个春天,阳光和煦,路上开着些黄色紫色的野花,山里的风光很美,他心里也很美。走着走着,他看到不远处的树林中好像躺着一个人,他看不清他的样子,就想过去仔细看看。他快步来到了树林前,伸手分开那些黑色的树枝往里面看。他看得很用力也很认真,但他什么都没看到,树林里没有人,只有一片草,几棵开着稀稀落落的白花的树。他看走眼了,却又不想离开,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站在那里静观草木枯荣,花开花落。岁月变迁,仿佛六十年从他身边飞过,但依旧什么都没发生,他没遇到任何人,也没人来给他三个心愿。他就只能走开了。   厚重的乌云盖住了太阳,天色昏暗。他的梦里下起了雨。   柳卅醒来后没多久,就听到了陆冰自杀被送进医务室的消息。   事情发生在陆冰得知自己的判决后,他用吃饭时偷藏下来的筷子自杀,躲在浴室里使劲戳自己的脖子,被狱警发现后直接拉去了医务室。柳卅溜到医务室看到他时,他的脖子上包了层厚厚的白纱布,他没法转头,也没法低头,躺在床上直直看着柳卅,眼睛红得像兔子,脸色灰白。   陆冰不说话,柳卅摸了摸他脖子上的纱布,说:“没伤到喉咙。”   陆冰眨了下眼睛,他看上去很虚弱,指了指放在柜子上的餐盘,对柳卅道:“你晚饭吃了吗?吃了什么?吃了多少?我也不饿,那里有份我的晚饭,你拿去吃吧……   “你多吃点,唉,我说什么呢,你吃得本来就多。”   他想笑,扯起嘴角,表情像哭。柳卅抓起餐盘里的一个馒头咬了口,馒头早就冷了,但他吃得很香。陆冰笑着说:“还是看你吃东西高兴,我喜欢看你吃东西,你一吃,什么烦恼就都没了,你说说你……你啊……”   他接连感慨了好几声,蓦地声音一抖,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我妈的养育之恩,我只能下辈子再报了,来世我也要好好吃饭,也不挑食了,什么都吃,好好活着,活下去……”   他语无伦次,柳卅往他脸上一抹给他擦眼泪,陆冰哭得喘不过气,眉头皱紧了,似是牵动了伤口,很疼的样子。   柳卅问他:“你想见你妈吗?”   陆冰喃喃着说:“我不要她再为我奔波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我这条命……我来世再报答她吧!”   他魂不守舍,柳卅给了他一巴掌,打得陆冰回过神来。   “不要胡说!有今生就别谈来世!你听好了,你要上诉,你要继续争取!不能放弃!”   陆冰哭得鼻尖都红了,张着嘴用力呼吸:“没用的……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浪费钱……没用的……”   柳卅才要开口,陆冰突然推开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歇斯底里地跳下病床,指着柳卅的鼻子骂:“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老婆带着孩子去我们家闹,搬了家都没办法,学校已经明确告诉我,我不能回去了。我妈身体里查出了肿瘤,要开刀,她一直不肯,一直拖着,她还有救,可是我没救了啊!我情愿她拿这些钱去看病治病也不要她全花在我身上!就算上诉成功,我会被判多少年?一年,两年,三年,拖着的都是我妈的身体啊!我出去之后我还能做什么?没有学历,没有文凭,我的所有梦想都破灭了,我一辈子都要背着这个罪名,背着那个孩子无辜又怨恨的眼神!我每天都做噩梦……他就像个幽灵!   “我妈的前半生已经够苦了,现在却连安享晚年都没办法……你什么都不懂……你不会明白……”   陆冰声泪俱下,柳卅把他按在床上坐下,颇为严肃地说道:“你没用那把弹簧刀。”   陆冰低着头:“我怕他们查到弹簧刀的来历,连累你……”   柳卅说:“如果现在你有机会离开这里,你会做什么?”   “去找我妈,带她立即离开这里,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啊……”   柳卅道:“我可以帮你。”   陆冰惊恐地看着柳卅:“帮我……难道你要越狱??”   柳卅道:“不……我只是带你出去,之后我会回来。”   陆冰说不出话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柳卅,柳卅道:“我问你,你妈的肿瘤,医生有没有特别推荐的医院?”   “有……但是不在本市。”   “好,你告诉你妈,明天晚上十二点,在后海码头等你。然后你们就去那家医院申请手术,做完手术后,再走得远远的。”   “我要是突然在看守所失踪岂不是会引来警察追踪??”   “你放心,这些我会想办法,我会让你‘死’在这间看守所里。”   陆冰人很机灵,一下明白了柳卅的意思,他抓住柳卅的手,热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柳卅道:“我对我母亲未能尽足孝道,希望你能好好对你母亲吧。”   他作势要走,陆冰靠在床头,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呆了许久,兀自呢喃:“如果早点遇到你……那就好了……”   陆冰捂住了脸。   柳卅答应陆冰之后就联系上司马九龙,让他想办法弄一具死刑犯的尸体和后海码头一艘快艇的钥匙进来。司马九龙没有过问太多,隔天下午就把尸体和快艇钥匙藏在物资里运了进来。柳卅亲自将这具尸体处理了番,先行藏在了厨房里。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他潜入医务室,将陆冰用床单包了起来,叮嘱他切勿惊慌,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陆冰对他已经完全信任,点头答应,柳卅用床单蒙住他的脸后,将他扛到了肩上。   陆冰被裹在床单里什么都看不到,突然觉得自己似是飞到了空中,阵阵热风扑面,他有些心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叫出声来。这么忽上忽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柳卅带着他去了哪里,只能感觉到路途好似比先前平坦了,柳卅换了个姿势,将他抱到了前面。陆冰靠在柳卅怀里,听到他平稳的心跳,人也不由跟着安定了下来,约莫十来分钟过去,柳卅终于停下了脚步,外面隐约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响,陆冰心道:难道已经到了后海码头?   后海码头与看守所一东一西,正在对角线上,开车都要一个半小时,可根据陆冰估算,柳卅带着他跑这一路所用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三十分钟,难不成柳卅这腿脚比汽车的四个轮子还要快?   他正这么想着,柳卅将床单一掀,陆冰环视四围,他们真的已经从看守所来到了云城的后海码头!陆冰满腹疑问,他望向柳卅,柳卅出奇地镇静,好似这越狱的事情对他来说稀松平常,扛着个大活人从城西的看守所在转眼间赶到城东的码头也是小菜一碟。柳卅的镇静多少抚慰了陆冰,他裹着床单往海滩的方向张望。   后海码头停泊的多是私人游艇,加上地处偏僻,晚上十分冷清。此时码头上只有陆冰和柳卅两人迎风站着。   柳卅跟着他看了会儿,没见到第三个人影,便问他:“时间不早了,你妈呢?”   陆冰说:“再等等,或许遇到了什么事。”   柳卅点头,他走到往海里延伸的细长的栈桥上,按照司马九龙送来的钥匙上的记号很快找到了一艘快艇。他对陆冰挥手,陆冰跑了过去,他有些心神不宁。他的母亲还没出现。   柳卅道:“你先上船吧。”   陆冰点了点头,却又低呼一声往旁边跳开,躲到了柳卅身后。他指着快艇抖索着说:“柳……柳爷……那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柳卅回头看他,那眼神里掺了点温柔的月光,仿佛在看自己的一个亲人一样,但他整个人却很拘谨,他身上涌现出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感,这让他的注视变得非常漫长。陆冰避开了柳卅的视线,他缩在柳卅身后瞅着快艇上那隆起的黑影。他不知道柳卅看了他多久,只觉得久得已经有些难熬了,心中不由默念:快转过去,快去游艇里看看。   柳卅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他转过了身。陆冰如释重负,他看着柳卅往栈桥的边缘走,他的步伐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无声。但那意味不明的漫长还尾随着他,显得他这短短的几步走得无限的慢,无限的拖沓。   陆冰怔住了,他好像有些明白那漫长,和他周身的矛盾意味着什么了,但此刻他不愿去细想,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往前跟上。他始终躲在柳卅背后,躲在他影子的庇护里。   “对不起,柳爷……我对不起你……”   陆冰小声说。他摸出弹簧刀,一刀捅进了柳卅的身体。   海风吹拂而过,船艇晃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码头上忽然热闹了起来。   陆冰这一刀似是没捅对位置,好像只是刺穿了柳卅的衣服,柳卅微微转过头,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平稳地说道:“不是人,你多心了,只是拱起来的毯子。”   陆冰尖叫,拔出弹簧刀抱住他对准同样的位置又连捅了好几刀。   “对不起!柳爷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骗你!我真的很需要钱,我要给我妈治病!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演的这出戏的!!”陆冰哭叫着拔出刀,他满手都是柳卅的血,又粘又热。   他满腔的勇气全都发泄完了,他没劲了,手上脚上,身体里全都没劲了。他摇摇晃晃,几欲坠地。   这时,柳卅缓缓回过身来看他,他的腰弯曲着,再也没法像之前那样站得笔直了,但是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直白,问得话还是那么直接。他道:“我问你,派你来的人是不是姓容?你的身世是不是他编给你的。”   陆冰不停摇头,他怕了,他是真的怕了,尽管柳卅的眼里没有杀气没有怨恨没有怪罪,但他还是怕。他怕他眼里投射出的自己的倒影。   “拿了钱……好好照顾你妈。”柳卅脸上的血色正在急速流失,黑色的大海衬得他更白,更透明。   陆冰扔下弹簧刀,双眼一闭,冲过去将柳卅用力推开。听到巨大的落水声,陆冰才敢睁开眼睛去看。   柳卅跌进了海里,海面上那一颗颗扁圆的月亮倒影应声碎开,柳卅得长发在海面上起浮了阵,终是往下沉去。   他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他当然可以反抗,当然可以挣扎!他那么高的本领,他甚至可以拒绝,可以不向他伸出任何援手,但他朝他走过来,扔给他半颗桃子。那桃肉上蒙了层沙,又甜又香。   陆冰脚上发软,坐到了地上。他回想起了柳卅问起他怎么没用弹簧刀时的语气和神态,他恍然大悟,自那一刻,柳卅已经将他看穿。他知道,他是来取他命的。他什么都知道,但他还是跟他来了,他还是将后背毫无防备地朝向了他。   陆冰爬到栈桥边,他探出半个身子在水里使劲打捞,夏夜的海水,冰冷刺骨,陆冰一咬牙,站起来想跳下海,肩膀却被人按住。他转头看到来者,惊慌地摔在地上,连声道:“叶先生,我照你说得做了,都照你说得做了!”   他不敢往海里多看一眼,在木板上不停擦手。   “叫叶先生多见外啊,叫我叶卜好了。”叶卜笑着,在皎洁的月光下,这笑显得分外阴森。   “起来吧,我带你去换身衣服,再送你回去,明天你就能出去了。”叶卜把陆冰从地上拉起来,带着他往海滩外走,他心情不错,哼起了歌,还说,“柳卅越狱失踪,哈哈哈柳爷一世英名,到头来叶是做了个胆小鬼,这故事说出去多精彩啊!”   陆冰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能听出来叶卜是在哼《祝寿歌》。他跟着叶卜一路走进停车场,来到一辆灰色轿车跟前时,叶卜的歌声戛然而止,陆冰还以为这是叶卜的车,伸手想开车门。叶卜却没开锁,站在他前面,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陆冰看看他,他发现他正盯着一个方向,看上去还是很开心,只是嘴角发僵,笑就要挂不住了。   陆冰顺着叶卜的眼神看过去,他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停车场往的一盏路灯下。他人很高,样子很英俊,在抽烟,发黄的灯光照着他和他手里的烟。他不像人,倒像个孤魂野鬼,阴恻恻地等在路边,要来索人的命。   叶卜轻啧了声,他对陆冰使个眼色,让他先走。陆冰往后退了两步,回身想找找出路,刚才那个在路边抽烟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啊!”陆冰靠在车门上,没敢动了。叶卜把他挡在身后,对男人道:“你也有事来后海码头?”   男人把烟送到嘴边,答非所问:“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做到,我和你说过,不要心急。”   他一口气将烟抽完,大半截烟灰在过滤嘴前聚积,男人手指一弯,弹开烟头,烟灰四散,烟头落地,男人一把将叶卜从地上提了起来。叶卜双脚离了地,双手在空中乱摆,激动道:“我不明白!那么多机会摆在我们眼前你都不动手,在医院里不动手,他进了看守所你还不动手!你到底在等什么?!”   天边飘来朵朵着了淡墨似的云,遮住了圆盘似的月亮,一时间天地无光。陆冰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听到他说:“我再告诉你一遍,柳卅的命,我给的,要取也只能我取。”   他说出来的话像是冰渣子,砸得人浑身疼,陆冰搓着手臂壮着胆子想看看叶卜的反应,这一眼却让他对上了男人的眼神,那仿佛是黑暗中投射出来的两道更黑更恐怖的光!陆冰失声惊呼,扭头拔腿就跑。   他确实不像人,他不是人,他和人已经扯不上关系了!他是一道巨大的阴影,盖住天盖住地,正向他扑过来!   陆冰慌不择路,又跑回了码头,他跳上柳卅给他准备的游艇,发动引擎,男人追了上来,陆冰赶紧调转快艇船头。可男人却没来抓他,他在岸上搜寻了阵,一跃跳入海中。   陆冰愣住了,他的手僵硬地握住方向盘,他不逃了,他在快艇里坐下,疲倦,颓废。   被追捕的恐慌,对黑暗的恐惧一点一点消褪,他心里忽然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希望柳卅别死,他还希望他喜欢的那个人能去看一看他。   大海茫茫,小船飘摇,举目四望,仿若棋盘上的一场死局,一颗死棋。   陆冰抱紧膝盖,到了此刻,他却哭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1955年,夏。   第一章   容匪坐在客厅里和自己对弈,下了十来手,自己布了个死局出来。他手里捏着颗白玉棋子,冥思苦想之际,柳卅从外面进来了。他手里抱着满满一纸袋的油条,嘴里还嚼着半根,冲容匪指指身后。他后面站着雷符,还是那件蓝衣服,还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雷符手里似是抓着一样东西,容匪偏过头辨认了番,看出他拿着的是只蓝灯笼,灯笼下面绑着一颗人头,眼底青灰,死不瞑目——正是昨晚他和柳卅挂在门前的杰作。   容匪惦记着棋盘上的出路,只随意地说了句:“雷先生进来坐吧。”   雷符却没进来,道:“白家来要人了,这脑袋我给他们带回去。”   他往唐楼里扫了一眼,目光谨慎。容匪跟着看了圈,那两个枪手的遗体虽然处置了,可那晚打斗留下的碎木屑和瓷砖残骸只是草草归在了墙边,墙面上被房门砸出来的凹陷他也还没找人修补。他虽不是个过度要求清洁的人,此时也觉得屋里实在邋遢,见不得客,实在有失礼数。容匪便又请了雷符一回,这次更礼貌也更客气了,亲自过去邀他,道:“雷先生找我们有事?有事还是进来坐下说吧。”   雷符还是没动,柳卅倒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口吃油条,吃的满嘴满手的油。   雷符看看他,又看看容匪,摆了摆手,说道:“不坐了,想请二位跟我走一趟。”   容匪连声应下,并没多问,摸出房门钥匙行到屋外。雷符又去招呼柳卅,柳卅咕嘟咽下最后一口油条,将牛皮纸袋子揉成一团抓在手里用力擦了下嘴,纸袋粗糙,将他嘴角周围一圈都磨蹭红了。他问道:“要去哪里?”   问也是白问,雷符不回答,光用眼神示意他过去。柳卅瞅瞅容匪,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可容匪没在看他,正笑眯眯地和雷符聊天气,雷符不理会,他就自己一个劲说。柳卅捏着纸袋,盯着容匪又看了会儿才起身走到他们中间。   雷符冲两人点了点头,转身往走廊尾端走。容匪留在后头锁门,与雷符拉开了段距离,柳卅趁机靠过去小声问他:“你觉得是要去哪里?”   容匪不置可否,心想这柳卅也是个缺心眼,笨得可以,昨晚他指认白风城买凶杀父的事情传遍了整座云城,他的这个说法显然和他昨天下午在百味酒楼与朱英雄的一番说辞有出入。就算朱英雄不疑心,两个现场全都亲身经历了的雷符能不起疑吗?   容匪抬起头望着雷符的背影,他明白,雷符是要带他们去见朱英雄,为的就是柳卅和他口供不一致。   出了唐楼,容匪和柳卅坐上了雷符的小轿车。柳卅一上车就浑身不自在,竖着肩膀,紧紧靠在车门上,握紧膝盖,瞪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哪还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罗王,分明就是个没见过市面的活土鳖。容匪本在盘算事情,见了他这副滑稽模样,忍不住想开他玩笑,拱拱他,说:“诶,别紧张,汽车里面最安全,只听说走在外面容易被汽车撞死,没听过人在车里被闷死,被晃死,晕得把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的。”   他越说柳卅越紧张,一句话也不说,出了满头满脑的汗。汽车驶入后海码头,外面吹进来点凉爽的海风时,柳卅才看上去好受了些。   后海码头位于城东,因着跨海而来的鬼佬军队在此地登陆驻扎而热闹过一段日子,大约也就三五年吧,卖人卖酒的店开了许多,后来不知怎么就闹了鼠疫,死了许多人,烧了许多店。鬼佬也怕死,干脆从后海撤离,留下满地的碎酒瓶烂烟头破衣裳。那之后,后海码头日渐荒凉,到了午夜时分,鬼火满地,阴气浓重。常有人说在这里撞鬼,什么样的鬼都有,面黄肌瘦的小孩儿,赤身裸`体的女人,红头发蓝眼睛,客死他乡的水兵,他们有时成群结队,有时踽踽独行,在这片灰蓝色的海边飘来荡去。久而久之,再没有船只敢在这里停泊,也没有人敢在附近常住,鼠疫过后所剩无几的几幢唐楼被政府改造成了库房,用于出租。后海码头早已成了不详的代名词,成了云城中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雷符将车在码头边停好,停车场边就是一片库房,约莫有三层楼高,刷着鲜红的油漆,屋顶涂成明黄。这路数容匪清楚,是用来镇厉鬼的招。此时的后海码头看不到半个人影,海鸥成群掠过码头上空,海浪拍岸,正是杀人抛尸的最佳地点。   这时柳卅从车上下来了,他人又神气起来,望着碧蓝的大海,问容匪:“这是海吧?”   容匪点了点头,柳卅眼里闪耀着光彩,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似的,他道:“我还没见过大海……”   他有些兴奋,像个跃跃欲试的大男孩儿,要不是雷符带着他们往库房的方向走,他包准就要冲向海滩,扑通跳下海里游个自在痛快了。   雷符将容匪和柳卅领到了道路尽头的一间库房门口,库房的门只开了半扇,外头阳光大,更显得里面幽暗,容匪走进去些后才看清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坐着的是朱英雄,他在抽雪茄烟,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马面焦。柳卅看到马面焦,脱口而出:“是你!”   他大步上前,被朱英雄厉声喝住:“站住!”   柳卅愣了瞬,那马面焦扭头看他,他右眼成了个血窟窿,眼皮耷拉着,好似半片门帘,他人一动,这眼皮门帘就跟着摇晃两下。   朱英雄此时又朗声大笑,道:“看来几位都是熟人了。”   马面焦闻言,呜呼一声,结结巴巴说:“不熟……不熟啊朱爷!”   他裸着上身,双手被绑在身后,后背血肉模糊,脸上也有好几处瘀青,两颊凹陷,想来已经受过番酷刑折磨。   柳卅亦道:“和他确实不熟!”   朱英雄双手一拍,他的笑声还在库房里回荡,他道:“白风城那小子一死,弄了个死无对证,我就想听听你们三人再讲讲事情经过。”   容匪往朱英雄那里看了眼,不出他所料,朱英雄要打听的就是这件事。   他和柳卅,再算上一个马面焦,这是要来个三方对质。   容匪不慌不忙,上前说道,当时找到他、与他联络的人是马面焦,人人都知道马面焦是白有道的左右手,他才误以为是白有道要玩这出苦肉计。后来柳卅从夜来香回来,和他说见到了白风城,说他有鬼,但也没具体和他讲,而他也始终没法相信白风城会为了龙头的位置谋害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那天在百味酒楼才没将这事说出来。   轮到柳卅时,柳卅还是那句话,他觉得白风城有问题,他看到他就心虚,所以他就是主谋。   他们两人说话时,马面焦张着一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似是找不出任何破绽来反驳,急得都尿了裤子。   朱英雄听了他们的话,一言不发,还是雷符问的马面焦的话,他指着容匪,问道:“你真的找这个人替你买凶?”   马面焦那只完好的左眼藏在黑暗中,他用右眼的血洞冲着容匪,使劲点头。雷符又问:“那这个柳卅,是你带他去的夜来香?”   马面焦又点头,不停给朱英雄磕头,脸贴在地上苦苦哀求:“朱爷!青帮红棍的玉佛信物还有那盒火柴可都是白小爷的主意啊!!我本就是他安插在白爷身边的一颗棋子,朱爷,您行行好,我就是个跑腿的啊!您留我这条狗命,我……我为您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辞!”   青帮数千人,愿意为龙头老大抛头颅洒热血的大有人在,哪轮得找这个马面焦。他也是说无可说了。   雷符听后,看看朱英雄,似是在等他的指令。朱英雄浓眉舒展,大手一挥,哈哈笑了两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看这个柳兄弟没什么问题,马面焦就交给你处置了!”   雷符似是还有所顾虑,上前与朱英雄耳语,那马面焦此时还在给自己求情,痛陈自己有愧朱英雄,又道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八口全都指望着他开锅。柳卅听到这里,转过了身,走到了进门处,没再看他。容匪倒很享受暗处的阴凉,趁此将屋里这四个人又好好看了几回。雷符与朱英雄说完话,朱英雄一拍他的肩膀,道:“这事就按我说的办!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走,柳兄弟,容兄弟,跟朱爷喝早茶去。”   他大摇大摆走到外面,柳卅跟了上去。那雷符却还站在库房里,他从身后拔出了把手枪,枪眼瞄准了马面焦的脑袋,视线却落在已走到阳光里的柳卅身上。容匪笑笑,他也该走了。他和雷符行了个礼,道:“朱爷请客,哪有不去的道理,我也先告辞了。”   雷符幽幽看向他,手指一动,砰地一声,马面焦脑袋开花,脑浆渣子溅了雷符一脸。他面无表情,神色严峻,收起了手枪。   容匪转过身,且不论朱英雄心里到底是怎么个看法,这个雷符始终没有完全相信他和柳卅的说辞。   再说朱英雄请客的这顿早茶,柳卅的吃相看得他目瞪口呆,掏钱买单时直说要是他三个儿子各个都像柳卅这么能吃,他就算是去挖金山银山那也得被吃空。饭后三人在茶楼门口分开,雷符开车来接的朱英雄,柳卅跟着容匪走。两人并肩行到街尾时,容匪忽然对柳卅道:“往后你就是青帮的人了,自己寻个住处去吧。”   柳卅还算明白事理,一口答应:“那好,我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吧,昨晚谢谢你收留我。”   这时两人来到了十字路口,容匪有意甩开他,他看柳卅往北走,抬脚就往南去。两人就此分开,可走了没两步,柳卅却又追了上来,他拦住容匪,说道:“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说。”   柳卅四下看看,将容匪拉到边上的小巷里,低着声音问他:“你刚才在库房,是不是说谎了?”   “说谎?”容匪倒有些想听听柳卅觉得在库房时他说的那些话里哪句是谎话了。   柳卅道:“你说你一开始不知道白风城是买家,你说谎了。”   容匪掩饰着笑意,点了点头,柳卅又道:“但是那个马面焦怎么和你说的谎是一个意思呢?还是他以为你不知道?”   容匪听完,扔下句:“你道行不够,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这回柳卅没再追上来,他们两人就此作别。那天之后,容匪就听说柳卅去了新旧里,给炮仗当手下。   新旧里是个地名,青帮的地盘,武馆林立。炮仗是个人名,新旧里十二根红棍里的状元,雷符的心腹。   容匪听到这安排便笑了,想来这个无名柳卅的结局无非两种,一种横死街头,另一种好些的,便是在青帮混了几日,被人抓到个把柄,末了让他卷铺盖滚回老家。不过柳卅的结局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和柳卅不过是极偶尔地坐上了同一条船,眼下白帮接连失去两任龙头,白风城买凶杀父夺位的事又在江湖上传开了,白帮众人只觉得颜面扫地,一夜间数百人退出社团,不出半个月,白帮势必全盘瓦解。这过程虽和容匪设想中南辕北辙,结果却出奇地一致,甚至比他想的还得来的快。对他来说,柳卅这个人已经再没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必要了。况且先前柳卅自己也说了,他和他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可不是嘛,不讲一路话,不是一路人,终归要分道扬镳的。   然而十多天后,新旧里的新人柳卅却突然出现在容匪的家门口。他没死也还没滚蛋,人还是那张白净俊美的脸,身材更精壮,眉宇间添了几分傲气,做拳师打扮,一件白上衣,一条黑裤子,一双黑布鞋,头发留长了就在脑后扎个髻。天热,他出了一脑门的汗,几根乌黑的发丝贴在脖子上,手里提着个甘蔗汁的袋子边喝边看容匪。   容匪打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就问他:“你是想找杀手?还是想当杀手?”   柳卅垂下眼睛,一口气喝完甘蔗汁,道:“来向你讨个主意。”   “那你可找错地方了,讨主意该找你们新旧里的白纸扇。”容匪拿着把蒲扇扇风,手上一推,要关门赶客。柳卅伸手抓住了门板,容匪笑笑:“你别太使劲,我正装修呢,你拆了我的门,我又要多项花费。”   柳卅看着他,诚恳道:“你脑筋比我好,你告诉我这件事该怎么办,我想学学。”   容匪听出这话里的麻烦来了,不想理会,柳卅又说:“你装修有什么用的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容匪不爱占人便宜,可送上门的现成便宜哪有不占的道理?他想了想,讪讪地从门边走开,坐到椅子上,指着垒在墙边的瓷砖片,说道:“既然你说了,那些瓷砖替我铺了吧。”   柳卅二话不说,卷起裤腿就干起了活。他大约真是有急事相求,真是认准了容匪,容匪叫他铺瓷砖他就铺,叫他搬沙发他就搬,有次为了台留声机,他顶着大太阳又是搬货,又是换货,将云城跑了两个来回,回来还是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容匪乐得清闲自在。他迷信命理,笃定白帮那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大坎,这个坎过去了,他要给自己冲冲喜,希望往后的日子会更好,更多姿多彩。修补好弄碎的地砖和墙壁后,他将家里那些黑白水墨画全都换成了色彩艳丽的美人海报,添了许多花哨时髦的家具摆设。当然了,贴海报,搬家具,安电话,装收音机的活儿自然都落到了柳卅身上。   这么鼓捣了两个多星期,柳卅还没被累跑,这天他正给容匪砌墙,容匪心血来潮,大体装修都弄妥后,又想在家里添个厨房,就让柳卅搬来砖块做个隔间出来。柳卅汗流浃背的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搅合水泥,容匪怯意地坐在竹躺椅上抽烟,柳卅热的脱了上衣,他身上有几道疤,汗珠凝固在上面,衬得伤疤发红,他耳朵也很红,大约是热的。   容匪忽然善心大发,随口说:“说说吧,你碰到了什么事。”   柳卅听了,一抹脸上的汗,忙说给他听。原来他去了新旧里之后,一句犯冲的话,一件越矩的事都还没说过没干过,那个叫炮仗的就处处针对他。不给他好脸色看就算了还总在夜路上埋伏他,要不是他还有点本事,十条命都不够搭进去的。   柳卅说到一半,容匪其实已经懂了,他没猜错,柳卅的结局兜兜转转都逃不出那两种,这个炮仗显然心急地替他锁定了前一种。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容匪看着满屋的新鲜玩意儿,对柳卅道:“炮仗是雷符的人,他为难你,很有可能是受了雷符的指使,你还记得马面焦吧?他的事上,雷符对你我一直都心存怀疑,我就算了,闲人一个,你不一样了,你现在是青帮的人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或许是朱英雄的命令也说不定,咳,具体我们就不追究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还想留在青帮?”   柳卅道:“你之前和我说青帮能让我赚大钱,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是,我想留下来,还要留很久。”   容匪本想随便将他打发,可看着他壮志满怀的样子,竟也有些被感染了,头脑一热,道:“那好,你要学,起码叫声老师来听听吧。”   柳卅下定了决心,脸上虽有些勉强,嘴巴倒很干脆,张口就喊:“老师。”   他给容匪行了个大礼,把容匪看得直乐,也顾不上其他许多了,给柳卅出了个坐山观虎斗的主意。他让柳卅什么都不用干,看好戏便是了,还许诺他,不出五天,炮仗就要变成哑炮,再响不了。   柳卅将信将疑,容匪答应他后,他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容匪也不避讳,每天干了些什么,全都告诉他知道。这第一天,他去炮仗最爱出入的花坊散布了些流言,柳卅起先还怀疑这点流言的效力,结果第二天就出了炮仗怒砸大脚武馆的事。   这新旧里有两个出名的红棍,一个是红棍里的状元郎炮仗,另一个是被他压了一头的榜眼大脚。新旧里上任坐馆两个月前病逝,之后每次坐馆选举,都是以炮仗和大脚得票持平收场,新旧里坐馆空悬至今。而炮仗人如其名,一点就炸,谁都知道他和大脚在新旧里拉帮结派,前任坐馆还在世时,两人积怨已深,到了今时今日,炮仗和大脚为争坐馆的位置,更是势如水火。一点流言一个女人就让炮仗彻底跳脚,砸了大脚的武馆。   社团最憎同门相欺,大脚的武馆被炮仗砸了个稀巴烂,大脚的表弟表哥堂兄堂叔一大串亲戚连带着都进了医院。这天晚上容匪变了身装扮,去大脚家里给那堆女眷送去面白旗,几身寿衣,声泪俱下地痛斥炮仗恶行。隔天柳卅就听说大脚的表嫂表姑妈小侄女天天扯着白旗子去百味酒楼门口哭丧,嚷嚷着要朱英雄主持公道。十来个女人哭起来气吞山河,天昏地暗,堪比十个孟姜女在世。容匪借机给隶属其他字头的某份小报打去爆料电话,很快一个记者就以“青帮内斗,朱英雄难镇帮威”为题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版的故事登了报。朱英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论及面子,看得比谁都紧,炮仗这事害他沦为其他字头笑柄,他怎么可能白白咽下这口气?那炮仗也是个机灵人,自知这次惹祸上身,收拾了行李就要回老家,他腿脚灵便,朱英雄的消息比他更灵通,在火车站截了他的道。那天柳卅也在现场,朱英雄将炮仗从人堆里提起来,雷符看到就给炮仗求情,朱英雄正在气头上,雷符劝了几句劝得他怒火更盛,直言道:“好,你要情面,我就卖你个面子!”   说完,拔出手枪砰砰两声,亲自赏了炮仗两粒枪子。   这天,便是容匪许诺的第五天。   听说朱英雄还想办了那个写文章的记者,可惜因为字头之间错综复杂关系,没能办成,至今怄着一口气。   事后柳卅和其他几个马仔将炮仗的尸体扔进了后海喂鱼,隔天他就去了泰国,托人给容匪带了个口信,说从泰国回来后会再去找他。   容匪消息灵通,很快就打听到了柳卅去泰国的缘由。这新旧里是个武师辈出的地方,炮仗平时行事虽然鲁莽冲动,论及身手反应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炮仗和大脚彻底闹翻前,朱英雄就在谋划去泰国扩展生意了,他本想在新旧里这群人里寻个能打的带出去防身。做红棍的能给龙头带在身边,就算轮到个身先士卒的下场,那也是荣誉一桩。朱英雄本属意炮仗同行,炮仗一死,大脚上位,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能捞到这个美差,没想到朱英雄因那桩丑闻,看新旧里这群人通通都不顺眼,挑了个面生的柳卅,带去了泰国。   柳卅走后,音讯全无。容匪找了个工匠完成了厨房剩余的工序,可完工后又觉得有些多余,他有几个熟客上门找他谈事,看到满屋子新奇的摆设先是一愣,又看到了个厨房,彻底傻眼,说他近来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像个有生活的人。   容匪倒不留恋这点活人气,想拆了又嫌麻烦,费钱费事,便把厨房留了下来,每天早上起来专程到那里卷一支烟,权当发挥些它厨房的功能。   转眼到了夏末秋初的日子,往年的这段时间,云城总是雨水充沛,今年却连着十来天都是晴天,一滴雨都没下。许多人开玩笑道,云城空气里的水都在前阵子被百味酒楼门前那个十个孟姜女给哭干了。容匪在茶楼里闲坐着,听到这说法后,想起一个人来,仔细想想,回忆起他后背的一层薄汗。人嘛,都爱看美的景,美的人。这个人是美,赏心悦目,可惜太锋锐,又太笨,兴许已经做了肉盾,死在了泰国。不知东南亚海域哪条好口福的鱼吃到他这口鲜肉。   容匪想起柳卅在理发店里剪短了头发,洗干净了脸蛋,走下理发椅时的情景了。他像柄刀,天生杀人舔血的命,还有那双眼睛,那副派头,都注定他活不长久。   惦记了会儿,容匪也释然了,从茶楼出来,往朝阳街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遇到个常和青帮走动的旧识,两人站在一处抽烟,交流情报消息。容匪多嘴打听了句:“朱英雄还没才泰国回来?”   那人说:“说是今天回来,怎么,你这儿又接了个单子?”   容匪哈哈笑,喷出口青烟。这阵烟散开,他就和这位朋友分开了。   这天实在热,热得没完没了,已经到了九月,暑意却毫无消减的趋势,反倒劲头更足,盘踞在云城上空。多云的云城一片云都没有,雨下不来,这股热就憋着,海上的凉风吹进这团热空气里都被搅合热了。容匪热得有些难耐,到家后将门窗全都敞开了通风。他摆出棋盘,坐在窗边下棋,依旧是自己和自己对着下,黑子先行,白子接后。不知不觉又生了个死局出来,白的困住黑的,黑的围住白的。   本打算静静心,入了死局后,越下越焦灼不安,容匪哑然失笑。这当口,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他带进来阵更热的风,容匪抬眼看了看。来者高高瘦瘦,棱角分明,好看得有些咄咄逼人。他手里提着两个布袋子,身上也穿了件布衣服,米白色,短袖,看上去质地柔软。原来他没喂了泰国的鱼,离开数月后,晒黑了一圈,又回到了朝阳街。   看来这个柳卅八字够硬,好几次以为他要死局收场,他却又都活了过来。命够大的。   柳卅走进来后又自己退了出去,站在进门的地方看看里面,又瞅瞅门牌。容匪笑了,推开把纸扇,说道:“新装修新气象,你没走错。”   柳卅还是立在原处,默默打量唐楼。唐楼里的墙壁是绿的,地砖也还是绿的,布置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摆上那些洋派的家电后,一整间屋子都显得花花绿绿,热闹非凡。   容匪问他:“你是想找杀手?还是想当杀手?”   两个问题抛出,柳卅却说:“不是这屋子变新了奇怪,原来是你奇怪。”   久别重逢,一上来就要探讨人性问题,容匪有些吃不消,注意又回到了棋盘上,闲闲问他:“你度假回来了?”   柳卅道:“不是去度假,是陪朱爷去泰国办事。”   “泰国怎么样?”   “好热。“   容匪轻声笑了,心念一动,双眼倏然发亮,往黑子堆里落下了一颗白棋,欣然道:“你倒是个福星,本来以为死透了,没想到还能救活。”   棋局活了,他也没了下棋的兴致。柳卅又往里面看了看,没找到和容匪下棋的人。容匪见他东张西望的,就示意他往卧室找找。柳卅提着袋子往前走了两步,伸长了脖子,望得更起劲。容匪觉得他好笑,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全扫进了盒子里,拿着纸扇悄悄走到柳卅身后,冷不丁用伞柄敲他一下。柳卅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棋盘,失声道:“你……你怎么悔棋?”   柳卅忙要去卧室拉那个被容匪洗干净了所有棋子的倒霉蛋出来,他雄赳赳气昂昂,煞有介事地进去,没一会儿就苦着脸出来了。容匪乐开了,心情转好,指着浴室说:“记错了,人在那儿呢。”   柳卅哪还会信他,大步靠近,把手里的两袋东西塞给他:“从泰国带回来的,给你的。”   他说完又马上补充:“谢礼。”   容匪眼珠一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柳卅是要谢他什么,但这会儿对着柳卅,他却装起了傻,犯起了糊涂:“谢我?我给你帮了什么忙,你要谢我?”   柳卅一着急张嘴要说什么,却又哽住。   容匪知道,他是来谢他炮仗那单事的。他看着柳卅,加深的肤色让柳卅看上去更为坚毅,他脸上表情又不多,眉眼愈发霸道邪气,真出落成了个凶神恶煞的社团打手。容匪不太喜欢这类形象,他偏爱柔软些的气质,就和人爱猫爱狗爱小动物的心态类似,放到柳卅身上,那就是他在露怯和茫然时显露出的特质。容匪遂说:“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炮仗那件事吧。那件事也没什么好谢的,唉,可怜大脚那几个表亲被打得体无完肤,还有那个记者,也是无辜被牵连……”   他伤春悲秋起来,将柳卅拿来的小玩意儿一件件从布袋子里掏出来摆到桌上。柳卅听他说着说着,似是被那些悲惨的结局感染,也不怎么好受了,低下了头。   容匪偷眼看他,觉得他这番模样有趣极了,连那身晒成了蜜色的皮肤也充满了趣味,变得讨人喜欢了。他又说:“不过混社团就是这样,本来赚的就是不义之财,赚的是别人的血,别人的汗。”   柳卅摸着桌面,声音略显古怪地说:“我知道。”   容匪看他的低落看满意了,就安慰他说:“如今这世道,对自己有义便是最大的义了,哪还顾得上别人。”   柳卅道:“我没想到炮仗会死……”   “那他死了,你痛快吗?”   柳卅抬起了头:“起先痛快了阵,后来就不怎么痛快了。”   “为什么不痛快?”   “人命金贵。”   “他要是不死,往后你还是没好日子过,说不定死的就是你,你的命就不金贵?”   柳卅不假思索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练过金钟罩还是铁布衫?”   柳卅抓耳挠腮,答不上来,容匪道:“那也还要小心枪火,子弹不长眼。”   柳卅默默点头,这时才问:“你刚才在和自己下棋?”   “这你也想学?”   柳卅看着他:“你教吗?”   容匪笑了,自己坐下,示意柳卅也坐下,把从袋子里挑出来的六只木头碗推到他面前,说:“我用不上,还给你吧,你用得上。”   柳卅看了眼他,有些紧张,拿起一只木碗在手里摩挲,带着几分试探,问道:“读书认字……你教吗……”   授了一计之后他还真把自己当成老师了,学棋,认字一股脑儿都来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学什么呢。   容匪没有开班教学,培育三合会精英的宏伟志向,敷衍地问了句:“你学这些想干吗?”   他心里已编好了几套说辞,无论柳卅回答他是因为想往高处爬还是想长点文化,他都能将他打发。只见柳卅将那六只木碗一个个叠了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个纸团放到桌上,小声说:“我想看看餐厅里都有些什么吃的……”   这个回答显然不在容匪的盘算里,他愕然数秒,有些哭笑不得地将那团纸拿过来展开了看。这张发黄的长方形纸片是一张菜单,上头的菜色充满东南亚风味,纸有些湿润,似是被柳卅的手汗濡湿的。   原以为他有多大的野心,多高远的志向,闹了半天还是为了口腹之欲。容匪憋着笑,板起脸孔问柳卅:“奇了怪了,我为什么要教你?”   柳卅把容匪从布袋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归到一处,聚拢了推向他,态度诚恳地说:“学费!”   容匪瞪眼了:“你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谢礼还是学费?”   “谢礼啊,提前谢你教我读书认字的礼。”   “谢的不是炮仗那件事吗?”   “我没说是谢那件事啊……”   容匪噎到没词,他原以为柳卅只懂舞刀弄棍,打打杀杀,连一个炮仗都搞不定,没想到他还有点鬼机灵,在这儿设了个套等着他呢。   柳卅看容匪半天不答应,又摸出十块散钱摊在桌上,说可以分期付款。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容匪看看他,仔细,深入地看了看。柳卅不躲也不闪,两人对视片刻,容匪勾起嘴角,从那堆散钱里取走了一块钱,甩手径直往外走。柳卅忙问他要去哪里,容匪把那张菜单扔回给他,说道:“你要学看这个,那还得实地练习,去吃饭。”   听到吃饭,柳卅赶紧跟上,此刻他正也有些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第二章   到了饭馆,饭菜上桌,容匪立刻就教上了。柳卅学得很快,吃到一半已经能认得“包”,“面”,“粉”了。他靠感官来区分记忆不同的字,可这一招在辨别濑粉和米线上却遇到了麻烦。容匪看他吃一口濑粉,寻思片刻才再吃上第二口。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柳卅在吃饭时面露难色,食不下咽,便打趣说:“错点了濑粉和米线也没什么关系,上桌了发现不对劲就赖下单的人好了。”   柳卅看看他,夹起一筷子米线塞进嘴里,又去吃了一大口濑粉,他埋怨起容匪了:“你别骗我,这两碗吃上去是一样的啊。”   他要容匪尝尝,容匪推说:“我吃不下,一样就一样吧,那更没什么关系了。”   柳卅道:“一样的东西为什么要有两个名字?”   容匪道:“谁说烧鸭濑粉和过桥米线是一样东西?”   柳卅顿了顿,问他:“你怎么都不吃东西?”   容匪笑着,柳卅又说:“连水都不喝。”   容匪悄悄和他道:“告诉你个秘密。”   柳卅眨眼睛,很感兴趣的样子,容匪靠过去,手遮着嘴,在他耳边道:“我是天上来的人,不能吃下界的东西,这里的东西都脏,我吃了,会沾上浊气,浊气在体内积累太多,我会死的。”   柳卅鼻子里出气,没理他,端起大碗把米线汤喝了个底朝天。容匪咂嘴:“告诉你,你又不信,就是这么回事,你以后别再问了。”   柳卅一抹嘴,道:“那你不吃东西,你要厨房干吗?”   “以前不是就没有嘛。”   “那你现在要了干吗?”   容匪说:“有人送了我一壶天山雪水,这个我能吃,可以泡茶喝。”   “地上的茶叶你能喝啊?”   “泡天山雪莲。”   柳卅彻底不和他说话了,笃定容匪是在骗他,就像他骗他说那条开在街上的楼梯被他施过法术一样。   这顿饭柳卅掏的钱买单,分别前两人约好,往后每天下午两点他都去朝阳街跟容匪学两个小时字。容匪的本职清闲,出了白帮那档子事之后,他的客源一下少了许多,这事虽是买主有愧,不过容匪怎么也脱不了出卖上家的骂名,风波平息后,唯有几个熟客还偶尔会来捧捧场。容匪倒不在意生意做大做小,白风城要杀他灭口,他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况且他也不缺钱花,他用钱的地方少,更没有什么奢侈的爱好,每个星期去银行看看账面上的数额,哪怕是物资紧俏的当口,算一算也都足够他活到天荒地老了。   他有一阵子十分热衷攒钱,肖想着腰缠万贯,满世界挥霍。包下豪华渡轮,天天香槟鱼子酱,顿河游腻了,就去塞纳河上听香颂;尖顶的教堂,鬼佬的画像看烦了再去美洲,驯一匹野马,在草原上驰骋,沿着绵延不尽的山脉,踏河而过;接着还要去非洲,站在好望角上眺望东方,看太阳升起,光芒万丈,再看红日西落,暮色沉沉,人生有涯,天地无尽。旅途中他要住最好的酒店,光顾最美味的餐馆,舱位要最豪华,车也要搭最好的,想着不能在鬼佬面前露了怯,他还学过些外文,你好,再见,谢谢,要这个,要那个,现在回忆起来还能说上几句。   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放弃了环游世界的理想,什么香榭丽舍,枫丹白露,彭帕斯草原都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走去了云城市郊,去看一片芒草。   秋芒开花,白的轻盈,白的隆重。白如烟,似雾,像雪。风一吹,雪被白色的浪推到天边。   总之那时攒的钱是省了下来,存进了银行,后来容匪继续干他的中间人买卖,却再没以前那么拼命了,买凶雇凶都像是在打发时间。人生海海,他一个人,还有得过呢。   容匪和柳卅约定的隔天,柳卅迟了些才出现,他像是从新旧里一路跑过来的,汗湿了衣领和头发。容匪给他手帕让他擦擦汗,柳卅看到他的手帕,忽然说:“上次拿了你一块手帕,一直想还你,又一直忘记,明天我带来给你吧。”   “不用了。”   “我洗过了。”   “亲手洗的?”   柳卅用力点头:“洗的特别干净!”   容匪说:“血可不好洗。”   柳卅向他保证绝对看不出手帕沾过血,容匪受不了他的固执,就说:“随便你吧,记得还就还,不记得就算了,当作送你了。”   柳卅问他:“今天学什么?”   容匪那了本书出来给他,指着封面上的字一个个念出来:“孙,子,兵,法。”   柳卅懵懵地抓头发:“学这个看菜单用的上吗?”   容匪笑开了,把书归到一边,拿出纸和笔说:“学那个太难了,今天先教你两个字吧。”   他站在柳卅边上,弯下腰,在纸上写了个柳字,又写了个卅字,说道:“先把名字学好了。”   柳卅坐着,看容匪写完了,伸手去拿笔,他拿笔的姿势像抓着把刀,写字吃力,写出来的字还特别难看,容匪就去纠正他。他扶着椅背,胳膊碰着柳卅的肩,手心贴着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指挑开了些,先把那支笔交到他的手掌里,再收紧了手,好让柳卅握住笔,这时容匪把纸上空白的地方移到笔下,轻声念:“柳……柳树的柳……”   柳卅轻轻和着:“柳,柳树……的柳。”   柳字对柳卅来说难度太高,就算容匪手把手教他,他写起来也非常吃力,容匪看了眼他,他大约是心急,又是满脸的汗。容匪道:“你别太紧张,放松些,你跟着我,慢慢来。”   柳卅应下,抽了几分手里的蛮力,将自己整只右手都交给了容匪掌握。柳卅手背上的皮肤细腻,容匪还摸到了点汗,手心里匀到了柳卅的体温。两个人,十根指,皮肤包着骨头,摸着手就仿佛摸着整个人。柳卅身上的气味直往容匪鼻子里钻,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甘蔗汁喝多了,出了这么多汗却没什么汗臭,闻上去竟是清清甜甜的。写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柳卅激动地转过头看容匪,他高兴地神采飞扬,连鼻尖上的汗珠都在发光。容匪松开了他,站直了说:“学学卅吧,这个字简单。”   他走到旁边去找烟,柳卅却没开始写卅,一边念着一边继续写柳:“柳,柳树的柳。”   他还问容匪:“那树怎么写?”   容匪凑过去看,撇着嘴角说:“柳还没写好呢就想学树,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慢慢来吧。”   柳卅直嘀咕:“我是吃不成胖子啊。”   容匪推了他一把,点上香烟,站在椅子后面吞云吐雾。他问柳卅:“最近还有人找你麻烦吗?”   柳卅道:“没有了,就是老有人想请我吃饭,我吃得多,不好意思去。”   容匪看着他黑漆漆的头发直笑:“笨得可以,那是来巴结你的。”   柳卅转头,吃惊地说:“巴结我??”   “你可是龙头钦点的保镖护卫,不巴结你巴结谁?”   柳卅又转了回去,继续认真写字,讪讪地说:“可我也没干什么啊……”   “朱英雄活着回来了就算是你干的一件大事了,”容匪说完就唉声叹气,走开了道,“和你真是说不通,榆木脑袋,干吗和你废这么多话。”   他去摆弄收音机,调了个播报新闻的频道出来,主播正在读前线战报,容匪津津有味地听着,结果没几句就插播了广告,广告之后竟然成了美食节目,介绍起红烧狮子头怎么做才好吃入味。   容匪瞄着柳卅,柳卅还在低头学字,明显吞了口口水。他上衣的衣领太大了,露出了凹陷下去的锁骨,比起武馆里那些肌肉爆炸的武师,他是瘦,瘦得出奇,也不知道吃进去的那些东西都去了哪里。   “你从小就吃得多?”容匪不经意地问了句。   柳卅道:“嗯,吃挺多的。”   “平常人家可养不起。”   “嗯,是养不起。”他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好像不愿再提自己家的事。容匪想起来他之前让他帮忙寄过的一份信,便询问:“你妈怎么样?”   柳卅终于开始写卅字,他吸进一大口气,没送出来,声音变了调,略像哽咽。   “钱收到了,换到省城的大医院了……谢谢你。”他抬起头看容匪,“这个月我还想再寄点钱过去……”   容匪忽地一阵无聊,既不想听食谱也不想看柳卅了,他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沉默无声。   柳卅问道路:“下次你能教我怎么写我们家的地址吗?”   容匪把玻璃窗户往外推得更开了些,一丝细微的风拂过,吹着他手心里的汗。那是他从柳卅手里顺到的汗。   这么许多个夏天过去了,他却在此刻有了添置电扇的念头。   容匪抖落烟灰,一点碎灰落在了油亮的瓷砖上,孤僻又刺眼。抽完这支烟,容匪就叫上柳卅去对面的饼店实地练习去了。   柳卅在朝阳街的这两个小时被容匪匀分成上下两个半场,前一个小时在家学习,后一个小时去各种餐馆练习。不出四天,朝阳街上的餐馆便被他们吃了个遍,准确地说,是被柳卅吃了个遍。   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虽然在名义上已经结束了两年,但战乱的影响还在悄无声息地扩大,货运不畅,资源匮乏,难民不断涌入,云城的物价居高不下。食米管制的条例颁布后,社团掌控的黑市买卖愈加猖獗,肆无忌惮地囤积米面,扰乱市场,社团的生意是做大了,普通人的生活却是雪上加霜。容匪在吃喝上完全没有要求,无法体会其中艰辛,只能看到朝阳街上的餐馆小店一天比一天少,路上的乞丐一天比一天多。可云城还是繁华热闹的,总有地方供应奢靡的生活,总有人一掷千金,夜夜笙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柳卅从前或许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加入青帮后大概他也已经忘了饿的感受了,容匪每回与他去饭馆吃饭,他都胡吃海塞,全然不顾忌花销,大约是在新旧里的收入不错。   柳卅不挑食,唯独有次从一家面馆出来,小声和容匪说:“下次不来这里练习了。”   容匪不解,柳卅臭着脸说:“好难吃……”   容匪更不解了:“难吃你还吃了十碗!”   柳卅在读书写字这方面进步神速,他就像块海绵,不断吸收形形色色的字眼。容匪教得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当天教完学完,第二天他再问柳卅,柳卅还能全部默写出来。有次容匪夸了他几句,柳卅特别高兴,得意地翘着下巴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还有我又不笨。”   他笑起来有点傻。   后来他告诉容匪,他在武馆教拳的时候,一边教,一只手在裤腿上不停写新学到的字,走在马路上就到处看,看到有新认的字就在手心里写个十来遍。他学起东西来确实有股傻劲。而容匪也教上瘾了,柳卅能完整地看下来报纸上豆腐干似的一篇文章后,他就让他听着收音机默写。哪个团哪个师又撤出了朝鲜,哪个国家又出了什么新的限制法令,这些柳卅都不太懂,容匪和他解释,他也是听得一知半解,有时写起来磕磕绊绊。但这种新闻日渐少了,影星的八卦,邻里的争执倒多了起来。柳卅在听食谱时最最认真,耳朵竖着,奋笔疾书,广播里说个“清”,他立马就能接下去写出个“蒸”来。   这么学了半个多月,附近一片的餐馆,糕点店,卖零食的铺子都被柳卅实地考察过了。他最喜欢两家店,一家叫宝龙阁,招牌虾饺皇他能一口气吃十份,另一家叫特斯缇,卖蛋糕西点的,他爱吃里面的柠檬起司蛋糕。   要再往更远的地方涉猎,下半场的那一小时就不怎么够用了,柳卅手里的时间紧张,没法挤出更多。渐渐的,他对学习的热情盖过了食欲,这上下半场的规矩也没人再追究了。眼瞅着柳卅的字越写越工整漂亮,容匪也不再手把手教他了。兴许因为是别人教出来的书写习惯吧,柳卅的字和他的人不太像,少了点凌厉和畅快,显得谨慎内敛,秀气倒秀气,却阴柔得过分。这手字练好了,容匪也没什么可教的了,每天指着一本书念上几句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剩下那些时间全都交给柳卅自己安排。偶尔他会给柳卅布置个看书写读后感的作业,他呢,自己忙自己的,下棋,抽烟,泡在冰水里打盹。秋天到了,他还是觉得太热。   柳卅看书时遇到不懂的词就会去问他,有回容匪在浴桶里泡着,闭目养神,柳卅拿着本书进去,看到他睡着了,没好意思叫醒他,就坐在边上等,等着等着他自己也睡着了。容匪醒时看到他,也没叫他,出去换了身衣服,眼看时间已经过了五点,他去推推柳卅,柳卅惊醒过来,一问已经是五点十二分,问题也不问了,抓起外套就跑。   柳卅自从跟着朱英雄跑了趟泰国,但凡遇到大小谈判,朱英雄都喜欢带上他。加之他那则一柄大刀怒斩白风城的传说,还有不少人慕名去找他学拳。他的“公务”日渐繁忙,早上在武馆教拳,下午和晚上跟着朱英雄东奔西走,一有空闲还要回去指点徒弟。容匪之前就看出柳卅打的是套北方长拳,有个玄乎的名字,叫迷踪。柳卅年纪很轻,这手拳法却十分精妙,容匪曾问过他从哪里学的拳,提起这件事,柳卅讳莫如深,什么都不透露,只道:“我挂名的那家拳馆是教咏春的,我也教咏春。”   容匪听后,摇摇头:“咏春不适合你。”   “这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   “迷踪要一双毒眼,你眼睛够毒,什么样的人就该打什么样的拳,该发挥自身所长。”   柳卅搓了搓鼻子,看着容匪道:“那你该练花拳。”   “我怎么就该练花拳了?”   “浑身上下都是骗人的花哨。”   容匪朗声笑:“看看,我真是没说错,你这双眼睛是够毒的。”   柳卅似是有些生气了,但没发作,埋头写字,在白纸上写了四个字给容匪看,毕恭毕敬说:“容老师,送你四个字,我自己学来的。”   容匪低头看去,纸上写着:八面玲珑。   柳卅管他叫老师,他自然要摆出老师的派头,抱起胳膊,教训柳卅不能冒犯师长。柳卅又送了他四个字。   心如止水。   容匪看到,僵了一瞬,错愕间失去了扮演任何角色的能力。今天这课他不教了,也教不下去了,手一扬,对柳卅道:“柳同学,教了这么些日子你也该出师了。”   柳卅看着他,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那黑和亮盖住了所有情绪,容匪都有些看不透他了,忙说:“走,考试去。”   容匪起身去拿伞,秋老虎反扑,阳光毒辣,不撑一把伞,他实在不愿意出门。   柳卅还坐着,问他:“走去哪里?”   “都说是考试了,你见过考试之前让学生知道考题的吗?”   柳卅闻言,忙又来回看了几遍摊在桌上的报纸和笔记,嘴上说道:“不能考太久,我晚上还要和朱爷去龙虎山。”   容匪耳朵一动,等柳卅走近了,才问道:“龙虎山不是海州帮的地盘吗?”   柳卅似是不能透露太多,敷衍着带过了这个问题,和容匪走到了街上。容匪并不怎么介意,柳卅开始学会隐瞒,学会敷衍,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种进步了。可没一会儿,柳卅就对他说:“不是不想和你说,不过社团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这还关心起他,教起他道理来了。容匪道:“你们社团怎么样,我本来就没兴趣,也不用和我说。”   柳卅问他:“我要是考得好,以后还能去你那里吗?”   “考得好那就出师了,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柳卅摸摸口袋,掏出一把钱:“我学费还没交齐呢。”   容匪挑挑拣拣,从那堆硬币里拿走了一块钱,往前走开,柳卅捧着硬币追上去,着急地说:“怎么又是一块钱?你再拿点!”   容匪不高兴了:“我爱拿多少拿多少,你管得着吗?”   柳卅不懂自己哪里惹恼他了,如今这世道,怎么还有人嫌钱多的呢?他站在马路上看容匪,容匪此时在一家泰餐馆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朝柳卅招手,要他过去。柳卅把钱揣回兜里,容匪的心思他猜不着,不过这次考试的题目他心里已经有数了。柳卅赶了上去,跟在容匪后头走进了餐馆,迎面一股香喷喷的椰浆味,把柳卅肚子里的馋虫兜勾上来了。两人坐下后,一个白衣的伙计送上来张菜单。   容匪努努下巴,对柳卅说:“你的考题。”   他要柳卅将菜名一道道念给他听,柳卅一拿到菜单,起先有些慌张,定了定神后,小声地开始。餐馆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不点单也不议论,一个听着一个读菜单,两人的举动多少有些怪异。翻着白眼的伙计来了两回都被容匪打发了,第三回他又来给他们摆脸色看,容匪长吁短叹,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识字,看不懂您这里都有些什么,让我兄弟给我读一读。”   那伙计拿他没辙,用力啧了两声走开了。柳卅大约是脸皮薄,涨红了脸,他快速念完最后一道甜点心,对容匪说:“点菜吧。”   他在泰国晒出来的那身黑皮早就褪了,人又白回来,脸一红,特别明显。   “那你点吧。”容匪说。柳卅已经不会再问容匪怎么不吃东西了,他一追究,容匪就问他拳是哪里学的,到最后对话都是无疾而终。   柳卅要了一桌子吃的,他吃起东西旁若无人,动作夸张,咀嚼的声音很小,被泰式炒河辣到了就使劲喝水。先前对他们爱理不理的伙计也被柳卅吃喝的阵势吓到了,索性拿了两扎壶水放在他们桌上让他喝个够。桌上的饭菜扫荡到一半,外头进来群客人,闹哄哄的。容匪望了眼,这群人打扮各异,有穿西装的,也有武师模样的,有几个武师腰上用一根红绳挂着块玉佛。容匪往柳卅那里看,红绳玉佛,显然是青帮混出了头的红棍的打扮。柳卅正吃得热火朝天,哪还有空看别人,他不闻不问,那群食客里有个光头武师倒先注意上他了。光头对身边众人使了个眼色,有个一身灰西装的年轻人哈哈笑着从人群里朝柳卅走过来,嘴上道:“这不是小阎罗吗?这么巧你也来这里吃东西?”   他个子不高,说话时鼻音很重,有点异国腔调,皮肤黑黄。柳卅瞥瞥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埋头吃饭。   西装男走近了,眼神扫过容匪,容匪笑笑,冲他举起茶杯,道了声好。那西装男视若无睹,伸手猛地拍了下柳卅的肩,人还笑着,继续道:“怎么已经点上了?都是谁点的啊?我看看,这回没再点些菜单上没有的东西了吧?哈哈哈吃泰餐的地方你张口要一碗云吞面,这种事情也就你干得出来。”   柳卅应了声,抓着筷子的手收紧了。容匪和西装男道:“原来是我这位柳兄弟的朋友,这满桌的菜,要是各位不嫌弃,赏个薄面一块儿吃吧?”   西装男按住柳卅的肩膀,冲着容匪说:“你们吃,你们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做红棍的,没那一身力气怎么行?不过这个小阎罗,真看不出来是根红棍,朱爷带他去泰国,我们一起吃饭,朱爷看他吃东西就高兴,我就想,怎么样嘛,这个人是带出来给朱爷找乐子的吗?”   容匪听了就笑,柳卅始终不搭腔,西装男又语重心长道:“小阎罗,社团不亏待你,你吃饱了也要好好干活,光吃不出力,那不就成了个活饭桶了嘛?”   不远处与他同来的那桌人都笑开了。容匪看看柳卅,他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嘴里塞得满满的,一手捧碗一手抓筷,抬眼盯了西装男几秒。西装男脸上一僵,洋派地耸了耸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入座后,那群人还没消停,但凡柳卅一有什么动作,他们就爆发出串大笑。柳卅吃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无声地嚼着嘴里的食物。容匪看他还剩了两条烤鱼,分了点鱼肉夹給他。柳卅不动,容匪把筷子推给他,说:“吃啊,别浪费。”   柳卅转过头看他,容匪脸上还是笑笑的样子,柳卅被他笑得顿住了,一擦嘴,一点头,也不要筷子了,左手抓鱼头,右手捏鱼尾,拿起来就啃。   容匪趁他吃鱼的时候去前台买了单,柳卅吃完他就招呼他走,柳卅闷头走了出去,容匪没他那么着急,慢慢行到门口,走之前还和西装男那桌打了声招呼。他算是明白柳卅从泰国回来捏着张菜单要学字的原因了。   这顿饭吃掉了容匪一张大钞票,他行到餐馆外时正看到柳卅从对面的包子店买了一大袋包子,往街上的乞丐碗里人手发了两个。包子发完,柳卅走了回来,容匪问他:“你干吗呢?”   柳卅说:“你请我吃饭,我该请回你,可你又不吃东西,就当是你做了点善事吧。”   容匪看柳卅有点济世活佛的意思,对他道:“你心地这么好,也别整天打打杀杀混社团了,剃了头去庙里敲钟算了,反正也是跟大哥混,佛祖可是三界龙头。”   柳卅站在餐馆外面搓鼻子,露出个懒得搭理的表情,说道:“那我先走了。”   他指指龙虎山的方向。容匪撑开了伞,挡着太阳,点了点头,他也没别的事情可干,打算回朝阳街,和柳卅恰是反方向。   但两人谁都没动,还在街上站着。柳卅踢了脚地砖缝,低着头问:“我还能学点别的什么吗……”   “学点英文吧,能派上用场的。”   “你教吗?”他还是低着头。   “我不会,你找别人吧。”   容匪的影子落在了柳卅的裤腿上,柳卅又说:“有一个护士人很好,会给我妈读信,还会帮她回信。”   “那挺好,以后你多写些信回去。”容匪怕热,拿出手帕擦汗。柳卅好似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话了,就默默地继续想,他用头顶对着容匪,容匪连他脑袋上有几个旋都数出来了,他热得受不了了,问柳卅:“你几点要去龙虎山?”   柳卅抬起头,眼神灰灰的:“也不着急,晚上六点半到百味和朱爷碰头。”   容匪算了算:“那还有点时间。”他指着不远处的巴士站,“我想去后海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柳卅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也没回答去还是不去,跑去路边买了两袋甘蔗汁,提着就往巴士站走,还大声催容匪:“你傻站着干什么?不是你要去后海的吗?巴士要到站了!”   容匪想挪揄他两句,可柳卅跑过来拉着他就跳上了进站的巴士,一上车一坐下,刚才到了嘴边的话竟全忘了,就只好干坐着看柳卅喝甘蔗汁。饮料大约是甜到他心里去了,他笑得很开心。爱吃爱喝的人就是容易满足。   巴士开到后海时,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刺眼的时候。此刻的后海海滩依旧难觅人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唯有个老伯提着竹篓沿着海岸线捡拾玻璃瓶。容匪下了车打起伞,沿着马路走了阵就停下了脚步,不停擦汗。柳卅一点都不忌讳阳光,兴冲冲地走他前面,两人离得有些远了后,他回头找容匪,看到他在抽烟,倒回来几步,和他站在了一起。   “不用等我,我腿脚慢。”容匪说,“怕热。”   柳卅怪不好意思的,还是陪他站着。容匪问他:“下过海吗?”   柳卅摇了摇头,转头望向大海,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景色,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似是按奈不住想奔向大海,可人却依旧没动。容匪见状,往前走了几步,柳卅这也才迈开步子,尽量收敛着激动,步子比之前小了些。他们往大海的方向走。走进沙滩里时,柳卅脱下鞋子,把布鞋插在裤腰上,光着脚踩进暗黄色的沙土里。太阳把沙晒得很热,甚至有些烫,沙滩上的碎玻璃和碎石子很多,触感并不柔软,这些柳卅都不在意,他的步伐始终很欢快,目光始终在前方,在海上。   海面宽广,几片云从天边飘来,挡住了半个太阳。海水由蓝转绿,海天交接处灰蒙蒙的,看上去十分平静,近一些的地方却很喧闹。白色的泡沫在泛灰的海浪上滚了一圈镶边,拍到岸上后又迅速被后面的浪头拖入腹中,后浪追着前浪,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吃着一浪。柳卅站到了浅浅的海水里,一阵浪头过来,拍着他的小腿,溅起朵朵水花。容匪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身上的烟味被海风吹开,半阴的天气让他松了口气,将伞收了起来,拿在手里。   柳卅弯下腰,他想抓一把拍到他腿上的浪花,海浪过来,他准准地握住一朵浪花,浪头退下,他抓了满手的水。柳卅张开手哈哈笑,他没有失落,反而很开心,在裤子上擦了擦,便笑着迎上另一波海浪了。他喊了容匪一声,容匪道:“我怕水,就不过去了。”   柳卅道:“你怕水还要来后海走走?”   他笑着,不像在挖苦、嘲笑,只是觉得很高兴。容匪对他打了个手势,柳卅也没再强求,一个人在海滩上跑来跑去,玩得起劲。容匪慢慢悠悠地跟着他走,腥味扑鼻的风闻久了他有些不舒服,用手帕掩着口鼻走远了些。柳卅一转身,看到他落在了很远的地方,忙踩着水跑过去。   容匪觉得他此举实在可笑,便问他:“你干吗?还担心我走丢了?”   柳卅才要回答,看到容匪手里的手帕,走到他面前,湿漉漉的脚掌踩在干燥的沙地上,在口袋里摸索了阵,掏出了一块灰色的方巾。   容匪看到这块方巾,呼吸一顿,叹息了声,眼神放远了。他沉默着,仿佛在大海面前,所有对话,所有语言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一个海浪过来,什么故事箴言都会被击碎。   柳卅说:“马面焦的事我弄清楚了,你替他安置了家人。我想来想去,你应该是在我杀了白风城的那天晚上去给马面焦里送的钱,包在这块方巾里面。所以那晚你见到他了吗?你们提前统一了说法吗?”   容匪问他:“你哪里找来的这块方巾?”   柳卅道:“我去了他家里……他家人已经回老家了,屋里很乱,我找到这块方巾,闻上去像是你的。”   “鼻子这么灵,下辈子投胎当狗算了。”容匪笑了,也不瞒着柳卅了,“你想知道那就告诉你吧,那天晚上我是去了马面焦家里,只是他已经被带走,我留了点钱在房门口,毕竟祸不及子女。”   “那他……”   容匪要往回走,说:“我是有口皆碑的中间人,好信誉,他都知道的。他信任我嘛。保住我就等于保住了他的家人。”   柳卅看着他,声音轻了下去,好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自己不想承认,又必须承认。他道:“你人其实很好……比很多人都好……”   他说的中肯温和,容匪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像这句夸张用在他身上是天经地义的:“我人好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柳卅皱起眉,似是他没见过行容匪这么没皮没脸的人,可他眼里却有些笑意,这让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怪。他道:“我在泰国被人笑话了……”   容匪让他打住:“恭维的话我就收下了,其他的事我不想听也不爱听,你别得寸进尺。”他又说,“青帮我带你加入了,饭让你吃饱了,你来讨主意,我给了。你要学字,我也教了,现在你学完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再来找我了。”   柳卅站在沙滩上,海水蔓过了他的脚踝,凉凉的。   容匪又是一声叹息,一阵抱怨:“马面焦的事你都能发现,恐怕雷符也已经知道了,希望他别来找我麻烦。”   柳卅忙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柳卅突然变得这么不干脆,容匪不太习惯,却又谢天谢地。柳卅一开口就是麻烦,容匪算是怕了他了,重申道:“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太阳彻底被云层遮蔽,强劲的海风把容匪浑身的热都吹散了,他冷静下来。他想他找到了入秋之后他依旧总觉得热的受不了的原因了。那是他头脑发热答应柳卅给他出主意的延续,这点冲上脑门的热度从夏天持续到了秋天,热得他犯晕,连明哲保身都顾不上了,替柳卅解决了炮仗不说还糊里糊涂地给他当了老师。容匪不觉得后海热得讨厌了,他十分庆幸他来了后海,吹了海风。海风里的味道他虽然不喜欢,可他诚心感谢它给他带来了迟到了足足三个多月的冷静。   他想起柳卅送给他的四个字,心如止水,这四个字柳卅送错了,他境界不够,根本配不上这个词。他还要努力。   容匪回到站台等返程的巴士,柳卅也很快过来了,他试图和容匪说话,容匪置若罔闻,试了几次全都无果后,柳卅也不再尝试了,闭紧嘴巴,低下头清理脚底的沙子。半个多小时过去,他们没能等到巴士,却等到了场大雨。容匪手里有伞,雨才落下两滴,他便撑开了伞,好整以暇地继续等车。秋雨气魄惊人,片刻间便形成瓢泼之势。容匪从伞下瞄了眼柳卅,柳卅拿着两只布鞋挡在脑袋上,光脚站在雨里,脸上又急又苦恼。他东张西望,似是在找避雨的地方,看了一圈,就是没往容匪这里看,也没能找到半片屋檐。豆大的雨珠打在他身上脸上,很快他全身都淋湿了,衣服和头发贴在脸上,胳膊上布满了雨珠,他脚上还没穿鞋,看上去格外狼狈。他眼里也进了水,那双看上去总是过于锋利的眼睛此时有些睁不开了。   容匪没出声,雨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伞面上,他静静地听雨,静静地看着柳卅。   巴士在二十多分钟后才出现,容匪和柳卅上了车,容匪坐到了车尾,柳卅尴尬地在车里站着。他的衣服不停往下滴水,手里的鞋子湿透了,想穿也没法穿了。   巴士开进朝阳街,容匪站起来往后门走,他往柳卅站着的地方扫了眼,恰巧柳卅也正在看他,大雨将他淋成了个落汤鸡,却没能浇灭他身上的哪怕一丝锐气。他只是看上去落迫,却一点都不可怜。他缺乏让人怜爱的气质。哪怕在餐馆里被人取笑,他也未曾流露过一点卑微,未曾向别人讨要过一点同情。他不会,就去学,不懂,就问,不明白的事就要自己去搞明白。这点劲头实在固执得可恨。他仿佛生来就不知道软弱,容匪甚至能想象,他就算被人捅了好几刀,站都站不直了,他那身傲骨也绝不会屈折。   可此刻容匪却从他眼里看出些柔软来了,大约是因为他满身的水,水汽沾湿了他的黑眸子,稀释了那些霸道强悍。容匪握紧了扶手,巴士到站了,后门打开,雨被风吹了进来。源自海面的寒意竟一路追踪到了这辆巴士里。   容匪走过去拉了拉柳卅,撇过头,没去看他,说道:“走吧,去我家里换身衣服。”   柳卅眨眨眼睛,擦了把脸,跟着他走了。   两人回到朝阳街,柳卅去浴室里用热水擦身,容匪翻箱倒柜找出来两件合身的衣服给他。那是身上下一套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衣配黑色裤子。衬衣胸口绣着“明湖大学”的字样。   柳卅穿上后,容匪还给他拿来一双皮鞋,和这身校服十分合称。   雨还在下,时间不早了,柳卅还要赶去百味酒楼,他走到门口,对容匪说:“那我走了。”   容匪想了想,把伞给了他,还道:“记得要还,我就这么一把伞。”   柳卅笑了,拿起伞就跑了。他从前面的楼梯下去,撑开了伞站在街上冲容匪使劲挥手,伞是把油纸伞,伞面很大,伞骨朱红,这点红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笑容格外生动。容匪动了动下巴,柳卅这才笑着走开。容匪关上门,又走到窗前张望,他还能看到柳卅撑着伞在人群里穿梭的背影。他走得远了,容匪就只能看到一条条的红,和那红色下面的一点白和一抹黑,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趣味。   容匪点了根烟,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传来声哀叹,他往周遭看了一圈,又仔细辨识了番,那声哀叹似是从他自己心底发出的。或许有一天,他的心没有了,他就能真正如止水,既无淙动,也无暗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第二天容匪比以往起迟了,洗漱完了赶着去茶馆会友,可他到的时候茶客已经换了一波,放眼望去都是些生面孔。容匪要了份叉烧包外卖,等外卖时和人搭台坐着,报纸看了半张,没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倒让他听到条小道消息。昨晚朱英雄去龙虎山和海州帮吃饭,海州帮在饭桌上就和他翻了脸,三帮主路荣富带头喊杀,饭桌一掀,两手双刀就朝朱英雄砍过去。   海州帮顾名思义就是从海州来的人聚集成的帮派,社团有两大特色,一是只收海州人,二是别家字头都是一个龙头话事,他们则有三个帮主:路荣贵,路荣华,路荣富。三个亲兄弟,不光脸长得像,脾气性格都很类似。这三人原本都是海州的普通渔民,海、云两地的海域十分接近,原先海州渔民与云城的渔民井水不犯河水,各捕各的鱼,各自在各自的城市做生意,偶尔涉足了对方的水域,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本来嘛,海上的区域界线模糊,大海资源丰富,谁也不缺这几斤几两的。后来也不知是谁把云城的海鲜市场供不应求的消息传到了海州去,不少海州的渔民都打起了云城的算盘,有钱不赚那不就是缺心眼吗?于是许多海州的渔民从海州出海,捕上几天鱼,满载收获在云城登陆,将船上的海鲜出售给云城的海鲜酒家或散客。自己的地盘来了外人抢生意,云城的渔民也不干了,容匪记得很清楚,五年前的三月,两地渔民在码头上集结,谈判不成,大打出手,出动了数百名警察才将他们控制住。那一场充满鱼腥味的仗里带头的正是海州帮现在的三位帮主。老大路荣贵连烧了十艘云城渔船,老二`逼着五十来个渔民在一张所谓“出让船只停泊权”的协议上签字画押,老三最狠,一手一把杀鱼的尖钩刀,刀不大,细细长长一条,刀尖上弯着个抠鱼刺的勾,刀刀见血,一刀一条人命,传说那天死在他手下的渔民多达二十八人。路家三兄弟一战成名,三人被抓进警察局后,渔民们集资将他们保释出来,自称海州帮,封他们为海州帮功臣,从此云城的鱼市码头就成了海州帮的天下。云城码头众多,加上地理优势,邻近诸国,是非常重要的贸易口岸,云城的渔民本就有人在做走私的买卖,鱼市码头被海州帮占了后,这生意自然落到了海州帮手里,三兄弟干了几票后尝到了甜头,一合计,也不下海捕鱼了,贩烟贩酒都比捕鱼强。这五年里,海州帮靠走私起家,赚了钱就大肆收购商铺,占了不少地盘,云城的黑市买卖他们占了不说八成,那也有七成半。如果说鱼市码头是海州帮海上贸易的最大据点,那三年前划作他们地盘的龙虎山就是他们与内陆往来的重要枢纽。   朱英雄亲赴龙虎山,且不说他与海州帮原先的交情如何,本就是羊入虎口的事,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这么个主意。好在路荣富那两把尖钩鱼刀没要了朱英雄的命,流言说,朱英雄身边一个年轻红棍替他挡了这两刀,他带去的其他马仔全都成了海州帮刀下亡魂,还是那个红棍,带着他和雷符杀出重围。眼下朱英雄毫发误伤,人正在翠梅戏院听戏呢。   有人打听:“那红棍这么厉害?什么来头?”   有人就答:“还能有谁?白有道和白风城都死在他手下!就是新旧里那个大刀阎罗!”   容匪的外卖好了,他收起报纸,拿着纸袋走到了茶馆外面。他往朝阳街的方向走了两步,看巴士站来了辆巴士,跟着人流排着队上了车。他也不回家了,打算去新旧里看看。   新旧里的武馆多,跌打医馆也多,一条复兴街上一边是陈氏太极,许氏武馆,祁门八卦棍,另一边是徐氏神医,祖传跌打手艺,百花药油,专治百病,筋骨挫痛最佳。容匪先前听柳卅提起过他任教的武馆,叫天庆武馆,从名字上也看不出教的是哪路武术,容匪闲逛了过去,停在天庆武馆前往里一看,里头有个皮肤黝黑的武师正在打木人桩。他没看到柳卅,转身就要走,那个武师却收住了拳势,高声问道:“这位兄弟也想强身健体?”   对方既然问了,容匪也不好意思不回答,客客气气地问了句:“听说这里有个青帮的红棍拳师昨天在龙虎山出了意外?”   武师走到他面前,他比容匪矮了半个头,人很结实,穿了件无袖的麻布褂子,两条手臂粗壮有力。他道:“你找柳卅吧?那小子昨天是在龙虎山受了点伤,今天在家躺着呢,你是……”   “他的一个朋友,受过他照顾。”   武师朝街尾一指:“看到那个坡了没有?爬上去就能看到个阳春路的路牌,阳春路36号,红色的三层楼,门口有棵丁香树,背后就是山,不会找错的。”   “那他住几楼?”   “一楼,最里面那间。”武师看着容匪笑,“还是头一回看他有朋友来找。”   容匪谢过这位武师,在街口徘徊了阵,还是往阳春路找了过去。复兴街上的这道斜坡非常陡,路上有骑自行车的人,骑了阵也受不了了,只好下来推。容匪走起来却很轻松,一下子就找到了阳春路。阳春路细细窄窄的一道,两侧都是有些老旧的唐楼,朝南的那一排唐楼后面便是座隆起的小土丘,说是山倒有些恭维它了。   容匪走到36号门口时,第一眼没看到丁香树,反倒是看到了柳卅。他没在房间里待着,坐在唐楼外面吃面条。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他挑了个阳光最好的位置。   柳卅双手都绑着白色的纱布,露出短短一截手指,手里却还捧着个面碗,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面条。容匪看了他一会儿,没能忍住笑,一路笑着一路走到他面前,柳卅吃东西时专注又投入,就算一道阴影靠近了,眼皮都不动一下,继续大吃特吃。   “给你加餐。”容匪用手里的纸袋子推了推柳卅。柳卅这才抬起头,他看到容匪,明显吃了一惊,舔了下油光光的嘴唇,问他:“你怎么找来的?”   他还有些尴尬,拿着碗就催容匪走,说明天会去找他。容匪觉得奇怪,但没出声,放下叉烧包,迈开步子,确实打算走了。他本就不该来,原以为热昏了头容易冲动,如今才晓得冷过了界也会犯糊涂。   这时一个女人从唐楼里走了出来,她穿了条紫白相间的碎花裙子,手里端着个往外冒热气的大碗,眼睛紧盯着碗里的东西,踩着小碎步,走得飞快又小心翼翼。她绕过丁香树往柳卅这里过来,她长得很美,很温柔,像是一丛晚盛的丁香花,秋风一吹,她就落到了地上,幻化成了人形。丁香仙子低着头,将大碗在一张小桌上放下,她没看到容匪,也没想去看任何人,嘴里说着:“给你加了两个鸡蛋,两碗够不够?不够再给你下。”   她抖着双手捏耳朵,没能等到柳卅的答复,眼神才拐到容匪身上。她脸上一阵红,又瞥到柳卅放下了的面碗,惊呼了声:“怎么已经吃完了?怎么吃的?不烫手吗?你的手不要紧吧?”   她抓起柳卅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柳卅不太自在,抽出了手,重新在竹凳上坐下,他要去拿那碗还在冒热气的汤面。容匪跟着看过去,面条上盖着两个荷包蛋,面汤里还泡着四个肉丸子,飘着些香葱。   他嗅嗅鼻子,挺香的。   丁香仙子的手艺不错。   只是丁香仙子不肯让柳卅吃面,她把碗挪开了,没收了他的筷子,气呼呼地说:“你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就不能老实点呢?你还真以为我爸是神医啊!”   柳卅也有些生气,却没和丁香仙子发火,瞪着面条生闷气,声音软软的说:“那你要我怎么吃……”   容匪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柳卅是在尴尬这回事呢。还以为这小子什么都很迟钝,对人对事都有套霸道的主意,没想到在感情上却已经开了窍,这么柔软。   容匪笑笑,转过了身,这次是真要回朝阳街去了。他向来最怕管闲事,如今一管就管了这么多,这么久,也是时候收收手收收心了。   丁香仙子带点羞涩,有些紧张,又略显窃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我……夹给你吧……”   她话音未落,柳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高声道:“你等等!”   他把容匪喊住,容匪回头看他,那丁香仙子也看着柳卅,两人都不太明白他想干什么。只见柳卅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溜烟跑进唐楼里,又迅速出来,腋下夹着把伞,抓起地上的纸袋子快步走到容匪身边,对他道:“我把你的伞弄坏了,你带我去修伞吧,要是修不好,我还你一把。”   容匪对他道:“你把伞给我吧,我自己去修。”他又笑着补充,“多大点事,你吃饭去吧。”   他伸手要去拿伞,柳卅不肯,把伞夹紧了,从纸袋子里翻出个叉烧包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吃这个就行了,走,走,我们走。”   他推着容匪走,容匪看着一脸茫然地站在唐楼外的丁香仙子,她像是要哭了,一双大眼睛,水光盈盈,实在惹人疼惜。他把柳卅拉住了,对他道:“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两片绯红窜上柳卅脸颊,瞬间红到了他耳朵根,他没好气地和容匪说:“你别乱说!她不是我女朋友,是徐神医的女儿!来给我送药的。”   容匪又败给他,他自认阅人无数,别人眼神一动,他就能将那人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就是遇到这个柳卅,也不知是多少次了,他要说的话,心里想的事,他全都猜错。   容匪道:“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他叹了声气,和丁香仙子挥了挥手,抱歉地说:“这个人我借用一会儿,等等就给你送回来,在下姓容,叨扰了。”   丁香仙子转忧为喜,笑着也和他挥手,道:“没事的容先生,你们忙去吧,我也要回去帮爸爸看店了。”   她人却没动,一路目送他们   柳卅不解,和容匪犯嘀咕:“她来给我送药的……怎么我出去还要和她打招呼?”   容匪斜睨他,问道:“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柳卅看他,眼睛透亮,容匪摆摆手,服了他了,遂道:“徐神医的女儿喜欢你。”   柳卅听了,并没有很大的触动,只是移开了眼神,木讷地点了点头,哦了声。   “哦什么?”   “就是知道了……”   容匪道:“我看她不错,漂亮,面也做得很香,你觉得呢?”   柳卅问他:“你的伞在哪里买的?我们去问问能不能找到做伞的师傅,直接找他修吧。”   容匪道:“你贪吃,她手艺好,你们两个站一起也很般配,她爸爸还是神医,往后有些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不用担心没处医治了。”   柳卅突然恼了,骂道:“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她喜欢我是我的事,关你屁事!”   他蹬蹬蹬往前走开,容匪被他这么一骂,回过味来了,柳卅骂得没错,丁香仙子喜欢柳卅是柳卅的事,就算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也犯不着他去牵这个线,多这个嘴。他望着柳卅的背影,他明白,问题的的确确是出在柳卅身上。   柳卅走出了新旧里才停下看一看容匪,容匪就在他身后,脚下无声,神情凝重地走着。到了繁忙的十字路口,容匪一挥手叫了辆人力车,报了个地址,就坐了上去。柳卅也跟着叫了辆,跟着他走。人力车穿街过巷,约莫二十多分钟后,容匪在一家小店门口下了车,他指指店铺招牌,对柳卅道:“伞在这里买的,你自己进去问问吧,我在外面抽根烟。”   他站在屋檐下点烟,柳卅仰头望了眼,店铺招牌上写:温馨制伞,祖传手工,传统打造。   柳卅又看看容匪,夹着伞进去了,他始终不敢让容匪看到那把伞的惨状,听到容匪说要在外面等,还松了口气。店里很暗,墙上摆满了各色纸伞,天花板上还垂挂着好几把描龙画凤,喜气洋洋的红面油纸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浆糊味,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柜台里打算盘,看到有客人进来,笑着打招呼:“您好啊,要买伞吗?喜欢什么颜色?大小颜色都可以订做的。”   柳卅走到他面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伞递过去,道:“昨天带出门,它替我挡了好几刀……坏了。”   中年男子一愣,拿起伞试着撑开,但油纸伞的伞面已经伤痕累累,半面伞骨完全被毁,竹制的伞柄上也能看到好几处砍痕,血红色的伞骨上还能看到些更深更红的斑点。中年男子不由多看了柳卅几眼,这几眼下来,他浑身一震,将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戴起来仔细端详他,失声道:“唉……真像……你……真像啊……!”   柳卅莫名其妙,问他:“这把伞还能修好吗?”   中年男子除掉眼镜,赔笑道:“抱歉抱歉,这伞是修不了了,但是能给您重新做一把。”   柳卅闻言,忙要掏钱。那中年男子拿了本小簿子出来,让柳卅写下姓名和联系地址,说是伞做好了就会联系他。   “大约需要多久?”   “十天左右吧,主要是这种红色伞骨做起来比较费时。”中年男子看着他的字,又连声感叹,“连字都那么像……”   柳卅抬眼看他,中年男子便道:“您等等,在这儿等等……”   他匆忙转身隐进了店铺后头,柳卅在簿子上登记好,往外望了眼,容匪还在抽烟,兴许是他的第二根烟了。片刻后,中年男子就出来了,他手里多了本相簿,摊在桌上指着其中一页上的一张照片给柳卅看,语调激动地说道:“这是我父亲,刚才我看到你……实在是觉得你们俩长得太像了……”   照片是张单人相,黑白照,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站在一片芒草地里,他穿一件短袖衬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衬衣胸口写着“明湖大学”。风吹弯了芒花累累的花穗,男子笑着。   柳卅盯着这张照片,他伸手去碰,相纸的触感是冰的。   中年男子又说:“不过就是眼睛这里不怎么像。”   照片里的年轻人有双圆眼睛,像动物。   柳卅问道:“你父亲……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指尖碰到了明湖大学那四个字。   中年男子轻声说:“父亲已经过世了……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出生后没多久他就走了。”   柳卅收回了手,他把簿子还给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看着他那手字,又说:“这手字也很像啊,父亲读书好,兄弟姐妹里最聪明,爷爷就送他进了大学,我嘛,没遗传到他的聪明,遗传到了爷爷的手艺。”   柳卅环顾四周,问道:“他会做伞吗?他做过伞吗?”   中年男子将他带来的那柄坏伞放在手里掂量了番,转了转眼珠,露出个笑容,道:“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把伞确实有些像他做出来的,他喜欢用竹子做伞柄,只是我很少看他动手。”   柳卅追问:“这里还有他做的伞吗?卖我一把吧。”   中年男子看着他,看了许久,去后面拿了把黑伞出来。他撑开伞在手里转了一圈,让柳卅看,说道:“伞面伞骨伞柄都是黑的,不卖,送给你吧。”   柳卅不肯收,把身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中年男子也不肯要钱,两人推让着,中年男子说道:“世上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让我遇到了,实在是巧,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伞是要拿出来用的,这把伞放在我这里一直不用也不是个法子,就给你了。”   他把伞塞给柳卅,柳卅脾气倔,还是不肯白收这把伞。中年男子没办法,象征性地拿了一块钱,说:“好吧好吧,就收你一块,父亲临终前也交代了,这伞要是卖,只能卖一块。”   中年男子拍了拍他,柳卅握着那黑漆漆的伞柄,突然闷得难受,连声谢也没说,慌忙走了出去。   阳光照到他身上,他手里还残留着点相片冰冷的触感,他把黑伞给了容匪,说:“你先用这把吧,一个人做的,你那把我重新订做了,十天后来拿,你到时候要是想换回那把,那就再换吧。”   容匪把伞撑开了打量,柳卅说:“昨晚你借我的衣服弄脏了,我洗好了还你。”   他的手僵硬地贴在裤缝上,强调道:“一定还你。”   容匪打起黑伞,瞥了他一眼,说:“你的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好,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用还我了,你留着吧。”   柳卅走远了几步,道:“本来也不是你的东西。”   容匪只听了个大概,便复问了句:“你说什么?”   柳卅站在阳光下,他瞳孔的颜色变得有些淡了,棕黑色。让容匪想起树木的表皮,某种坚硬的木头。他之前以为他的眼睛是狠,是毒,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柳卅有双充满生命力,感情充沛却又不泛滥的眼睛。这才是他狠辣的根源。   柳卅对他说:“我已经能看书能写字了,但是我还没聪明到能考上大学,你教我明湖大学的字,给我穿他的衣服,我不太懂你想干什么。但是我就是我,我的字再像他,可是写字的人是我。”   容匪看着店里面:“里面的人和你说什么了?”   柳卅一滞,阳光把他的后背晒得有些痛,如芒刺背。他道:“没有说什么,反正你在我身上看到谁是你的事,我就是我……“   容匪轻笑着打断他:“你这话不对。”   他说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怎么不对了?”   容匪觉得他的声音刺耳,耳边一阵鼓噪,说道:“你的名字是我给的,读书写字我教的,我还给你出过主意,让你入了青帮,平步青云,没有我,你会有今天拥有的这一切?我要是真在你身上看到了别人,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不会让你去送死,教你一个词吧,自作多情。”   他本是副气定神闲的派头,这话说完,没来由地显得气急败坏,仿佛什么私密被人揭穿了,忙要甩出另一个重磅消息来混淆视听。容匪正仔细推敲是哪个字眼用错了,柳卅大方地表示:“是,你说的没错,就算我自作多情吧,我不想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你给我的这些东西我都还你。”   容匪闻言,眉心蹙起,恼道:“名字不要了?”   “不要了。”   “字不写了,书不看了?”   “不写了,不看了。“   容匪笑了,干干的两声:“那好,你要还个彻底,就把你的命也还我吧。”   “我的命?”   “六月六号,你受伤昏迷,如果不是我给你找的医生,你恐怕早就死了。”   柳卅也笑了,笑得非常痛快,尽兴。他道:“好!我会还你,你给我七天时间,我把后事安顿好,我就还你!”   他对生命仿佛没有一丝留恋,潇洒地转身,不留任何遗憾地走了。   柳卅并不笨,也不傻,他也能看穿一个人,看的十分赤`裸,十分通透。意识到这一点,好似最秘密的本领被人偷学了去,容匪咬咬牙,不快极了,哪儿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就想把柳卅抓到他身边,要了他的命去装饰家里那面惨绿的墙壁。   容匪一甩手,咒骂了句,打着伞闷头走,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郊外一片芒草茂盛的荒野中。   他走到草丛里,天地间只剩两种颜色,暗黄,蔚蓝。容匪慢慢躺下,他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松木混着核桃木,那是自然的味道。有条蛇从他脚边游过,许多虫子在他身上欢唱,他不理会,不关心,在天地万物的抚慰中静静地睡着了。   容匪在这片芒草丛里住下了。晚上他席地而睡,早上日出,他便起身到处闲逛,走的累了就随便躺下打个盹。晚上他喜欢枕着手臂在草堆里看星星,芒草花穗变得巨大,托着许多细碎的星光。他成了巨人国里的小人,一点芒草上的纤毛就能盖住他的身体。偶尔他也会跳到树上凑近了去看星星,爬到树冠上,攀着树枝摸一摸月亮。月晕迷蒙,他抓了一手的雾。   这么逍遥自在地过了三天,天气转阴,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雨势又大又急,雷电交加,荒无人烟的郊外连野兽的踪迹都难觅见了。容匪只好打着伞站一宿,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舒爽,身体都感觉变轻了,飘飘然似是随时都能飞上天去做个活神仙。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雨停的那天早上,容匪在草叶上见到些可爱晶莹的露珠,忍不住衔了一颗来尝尝。   他想这约莫就是甜的滋味了吧。柳卅常喝的甘蔗汁应该就是这味道了。   想到柳卅,容匪掐指一算,今天恰是柳卅答应要还他命的这一天。容匪笑了,收起了伞,穿过芒草丛,巧了,白芒就要开花了,等他收了柳卅那条命,他就来看白芒如雪。   天公不作美,容匪还没回到云城,又是一大泼雨从天而降。雨珠连着雨珠,仿佛绷在一根线上的透明竹子,一刻不停歇地往地上掉。容匪冒雨回了趟家,他在浴室里洗漱一番,换上了身自己最中意的西服套装,梳理好头发,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往开在胸前的口袋里塞了块手帕,这才满意了自己的形象,出门了。   他搭巴士往新旧里去,天阴得愈发厉害,狂风大作,风急雨大,巴士上的人都显得有些慌乱,靠近新旧里时一个人跳上车就喊:“新旧里又泥石流了!阳春路!有谁的亲戚朋友住那里的??”   容匪低头整理西服边角,雨太大了,巴士上的窗户关得密不透风,闷得全车的人呼吸急促。   靠近复兴街时,司机就把车停下了,新旧里太危险,总公司命令,只能在这里放人下车。没人下车,大家都趴在窗口张望,许多武馆的大旗都被风吹到了地上,大雨里到处都是光着脚从复兴街的斜坡上跑下来的人。   容匪走下车去,他迎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往阳春路走去。一个男人抱着孩子撞到了他,拉着他就说:“泥石流啦!快跑啊!”   容匪推开他,男人倒很好心,抓着他的衣袖疾呼道:“你不要命啦?!”   容匪大笑:“我要去杀一个人,要别人的命!”   他要去阳春路讨一份债,要一条命,就算此刻天塌了也拦不住他。   男人最终放弃了,逃似地跑开了。风声呜咽,求救声和尖叫声混作一团,乌云密布,雷声频频,风吹打着没来得及关上的玻璃窗,咔咔咔咔,仿佛末日的铁蹄踏雨而来。到处都是被风吹得乱飞的报纸和衣服,还没来得及在风里喘上口气,就又被雨砸到了地上。竖在路边的电线杆像是喝多了雨喝醉了似的,左摇右晃。新旧里见不到一丝阳光,一点安宁。   容匪还在往阳春路上走,他心情很好,柳卅铁骨铮铮,要死确实应该死在这么一个日月无光,天地变色的大日子里。   他爬到了坡上,不少武师正在从阳春路往外面抬人,有女人尖叫着,见人就抓,喊他们救一救她的孩子,到处都是等着救援的人,谁还顾得上她啊。远处的道路已经被土黄色的碎石覆盖,又是轰隆隆一声,大家爆发出阵尖叫,齐刷刷看向成排唐楼背后的小山丘。那山丘冷静了几秒,一股浑浊的泥流倾泻而至,它仿佛一条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蟒,数座唐楼在瞬间被它吞吃入腹。大雨将破碎的窗户冲到街上,一棵丁香树被拦腰截断。   “快走!大家快走!”   有些年轻人在疏散群众,容匪还想往里面走,被他们死死挡住,一个人说:“快走吧!!里面的人活不了了!”   容匪才要说话,一个女人忽然闯到他的伞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像一捧被雨打湿了的丁香花。她哭着对容匪喊:“容先生!柳卅还在里面啊!”   与容匪有过一面之缘的黑壮武师过来抱走了女人,厉声道:“他活不了了!快走!”   “容先生!他还在里面!还在里面啊!”女人泣不成声,抓紧了容匪不肯松手。   容匪看一眼她,略显不屑,转开了手腕道:“他的命,我的,我要他死,他才能死!”   他掌中聚力,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飞步跳到石块堆上,那幢红色的三层小楼已然坍塌,屋顶整个垮了,木头结构暴露在风雨中,房梁和柱子倒成一片,陆陆续续还有些石块从山上滚下来压到屋顶上。容匪仔细观察了阵,踢开了脚边的石块,伸手移开半根断裂的圆形木柱,往坍塌的屋顶下面挖,他要把柳卅找出来,就算挖地三尺他也要找他出来!未经他允许,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不一会儿容匪就在屋顶上挖出了个圆洞,他扔掉了伞,顾不上别的了,双手双掌将一块碍事的大石头拍得粉碎。   “柳卅!”他往洞里面喊。没有回答,唯有风雨呼啸。   容匪又掀开另一侧的瓦片往下面找,他将周身的气力都汇聚到了双手上,砖块一经他抓住,整个碎成粉末,飘散到了雨里。一时间连他周遭的雨水都变了色,在他身边形成了层红色的水雾。   “柳卅!”容匪又喊了一声,他在唐楼坍塌的废墟中挖出了个半人高的洞口,自己钻了进去。废墟下很黑,倒是替他挡了些雨,容匪擦了把脸,大骂道:“我来取你的命了!你还不滚出来还我!”   容匪一脚踹开一道已经压扁了的房门,房门后有两根倒在一起的房梁,恰形成了个三角形的支撑,勉强承受住了顶部的压力。容匪跳了进去,继续往里面找,他头顶时不时传来石块滚动的声响,他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那两根木梁形成的支架已是颤颤巍巍。容匪踩着碎砖块继续往前走,冰冷的雨水漫了进来,他的鞋子,裤腿都湿透了,精心打扮的形象早已不复,可现下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只想快些找到柳卅,他要找到他,他必须找到他!   “柳卅!这名字暂且再给你用用!你听到没有?!”   容匪一遍遍呼喊着柳卅的名字,周围的震动愈发厉害,容匪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那两根木梁发出的奄奄一息的呻吟。   吱嘎,吱嘎。   一旦这个支架断裂,别说找到柳卅了,说不定他自己也要一命呜呼。   没想到他和柳卅倒可能在黄泉路上当个伴。容匪一皱眉,猫着腰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他在一片灰黑中看到了一件白色衣服。容匪忙挤过去,这件白衣服的主人躺在地上,一块水泥板压在他身上。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容匪伸手探他鼻息,还有气。他的命还没被鬼差收去。容匪摸了摸水泥板的厚度,估算了番,一掌拍下去,水泥板应声碎开,却未伤到板下的人分毫。容匪将柳卅拖起来,他摸到他后脑勺上的血迹,想是脑袋受了重击晕了过去。容匪把他揽在身侧,不停对他说=道:“你给我听好了,我让你死,你才能死,你的命要给我,不是给黑白无常!”   废墟里的空间有限,容匪刚才一个人进来时已经非常吃力,现在带着个半死不活的柳卅,他也没别的办法,每遇到一个关卡夹缝,就只能先把柳卅往外推,然后自己再钻出去,拖着他往外走。眼看距离他进来的洞口越来越近了,身边的空间也比先前宽敞了,容匪将柳卅打横抱起,想要一鼓作气冲到外面,却在这时,一阵狂风扫进废墟,苦苦支撑了许久的木梁发出两声凄惨的呜鸣,齐齐断开。容匪脸色一变,慌忙将柳卅护在身下,闭紧了眼睛,不敢再看,不敢再听。   他虚度人生数十载,肖想过无数死法,无数意外,却没想到死到临头,他的心境竟是怕的。他害怕地收紧了双手。   黑暗中,仿佛有个人在与他耳语:“你要我的命,我给你。”   他抓着这个人的命,不愿松手,谁都不肯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暴雨过后,云城的空气里充斥着湿润的泥土味。腥臭,厚重,还带着点清新的刺激,有生命在泥土中腐烂,又有生命在泥土中降临。   容匪睁开了眼睛,他先看到一面纯白的墙壁,接着看到自己平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他的视线往旁边移动,有个人正趴在他床边,他的头发很黑,两只手上的绷带还没拆,用一种很僵硬的姿势摆在床单上。   容匪往另一边看,单人床靠窗,窗外是蓝色的天,浮云如丝,风就是从这里吹进来的。   “你醒了?”   容匪听到柳卅的声音,坐了起来。从他坐着的地方能看到楼下种了些蔬果的小院。丝瓜和番茄都被雨打蔫了,沿马路的一棵山楂树疲态毕露,枝条断裂,叶片零落,饱满殷红的山楂果实砸了一地,铺满了整片树荫。   柳卅道:“小娥说,大家都觉得我活不了了,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他的声音比风还轻。   容匪揉了揉太阳穴,他摸到了绑在自己脑袋上的纱布,不悦地扯开,撕下来攥在手里。他冲柳卅发起脾气,质问道:“给我涂药了?你想害死我?我是天上的人怎么能用你们的药!”   柳卅拉长了衣袖伸手过来,又被容匪打开,他飞速扫了柳卅一眼,低下头用纱布擦自己的手。他的指甲缝里净是些黑泥,碎屑。   他道:“谁是小娥?”   柳卅说:“你见过的那个……”   他在容匪的床边坐下,容匪发现他的坐姿与往日有些不同,脊柱弯着,脖子却收紧了,看上去很随性又很拘谨。他手里在玩一把水果刀。   容匪喊了声他,示意他把水果刀给他。柳卅吊起眼角,没问缘由,将刀递给了容匪。   “你过来。”容匪说,他握着刀柄。水果刀很小,但也足够锋利,一刀下去,只要找对位置,力道精准,亦是能见血封喉的好刀。   柳卅坐过去些,他已经明白了容匪的意思,直接将脖子送到他了面前。容匪抡起胳膊,右手一闪,刀刃到了柳卅颈上,刀尖戳着他白`皙的皮肤,他不动了,手僵在半空中。柳卅早已闭上了眼睛,兴许是觉得容匪下手有些太慢了,半睁开眼,问道:“你怎么回事?”   容匪反问他:”你又怎么回事?没见过才活命就想着送死的。”   柳卅抬眼对着他,道:“你救我不就是为了堂堂正正,亲手要我的命吗?”   容匪用刀压着他的脖子,不知在等什么时机,柳卅却等不下去了,猛地抓住了容匪的手往自己喉头划去。容匪脸色一变,起掌推开柳卅,柳卅还要去夺他手里的刀,容匪手腕一松,水果刀往床上掉,柳卅忙要去接,又被容匪打开。为了争这把刀两人竟坐着过起了招。数招下来,难分上下,刀挂在了床沿,柳卅欺身上前,左手按住容匪的肩膀,右手伸长了要去够那把刀,他脖子上血红的一道,像根极细的红线缠在他脖子上。容匪掀起身上的薄被,企图蒙住柳卅的脑袋,柳卅反应极快,两手抓着被子两个斜角将它完全撑开,整个人贴着被子压到床上,反将容匪盖了个严实。容匪用膝盖拱开他,翻身下床,再定睛寻到柳卅时,他已抓住了水果刀,义无反顾地一刀捅进自己脖子。   血珠飞舞,容匪脑中一片空白,待他自己反应过来,他人已到了柳卅跟前,将他按在墙上,手抓着刀刃,硬是将那把刀从柳卅手里夺了过来,哐当扔到了地上。他反手打了柳卅一个巴掌,怒目瞪他,捂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伤口很浅,很快血就止住了。   柳卅偏着头,也很生气:“你看着我,想到那个明湖大学,下不了手,我自己下手,还你命,你为什么不要??”   容匪又是一巴掌过去:“住口!”   柳卅没有反抗,半边脸颊迅速映出了个巴掌印,他俊美的五官已经扭曲,在他脸上挤成一团,狰狞中满是狠劲,狠里全是恨意。   容匪已经平复,淡定从容地说道:“我看着谁想着谁,和你无关,你的命,我想要随时能要,不需要你帮手。”   他的声音是阴沉的,柳卅穷凶极恶,被这点阴沉盖着,却也没法发作,他道:“伞重新做好了,我知道你和明湖大学的故事了。他儿子告诉我,他记挂一个人,记挂了一辈子,他卖伞给那个人只收一文,一块钱。”柳卅的嘴角被容匪打裂了,流了点血,他抹掉血迹,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那个明湖大学死了有四十多年了,你和他认识,那你现在也得好大的岁数了,可是你不像,你一点都不老……”   容匪横眼看他,不愿再听下去,单手掐住了柳卅的脖子。柳卅任凭他处置,容匪道:“送你去死前我最后问你两个问题。”   柳卅默然,容匪道:“你怎么安置你母亲的?”   柳卅被容匪掐着,嗓音有些哑,道:“我……所有钱都寄给她了,这笔钱足够她治好病,安度晚年……”   “好,那小娥呢?”   “小娥?”   “她喜欢你,你平白无故死了,岂不是在她心里扎了个窟窿,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又做错过什么?无缘无故凭什么要受这个罪?”   柳卅咳嗽起来,他道:“我已经和她说过了,我不喜欢她,我或许不久就会没命。她还要再喜欢下去我也没办法,况且人心肉长,窟窿总会长好的。”   容匪松开了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果刀,冷声道:“这么不懂怜香惜玉的一个人,死了也无所谓。”   容匪拿着刀,他重新审视了柳卅一番,丁香仙子一般的小娥他都看不到心里去,他不是个活饭桶,他就是根活木头。世上少他这么一个薄情人,不知能搭救多少还未错付的真心。   他杀柳卅,绝对是为民除害的好事一桩。   容匪轻笑了下,原来心如止水说得是柳卅自己。容匪将刀尖对准了柳卅,他依旧一脸无畏。他对容匪无所畏惧,对他手里的刀同样无所畏惧。他不怕死,甘愿赴死。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容匪闻声赶忙收起了刀,望了过去,原来是小娥从门外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碗热汤药。她看到容匪起来了,忙要他躺好,等她走近了,看到柳卅脸上脖子上的伤,尖叫了声,看看容匪,又看看柳卅,红着眼眶把柳卅拉了下楼。容匪闻到药味就皱眉,心道,之前还说柳卅不懂怜香惜玉,要是在这里要了柳卅的命,那他也是干了不怜香惜玉的混账事了。他决定挑个别的时间,别的地点要柳卅的命。   容匪走到窗边,打算从窗口离开,没成想,红着眼睛的小娥却又冲了进来。   “容先生!!”她大声喊住容匪,容匪只觉这喊声刺耳,不愿理会。   小娥又道:“是不是你!要杀柳卅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容匪听出这话里的不对劲了,转头问她:“他怎么和你说的?”   小娥愣了瞬,忽地扑向容匪,她一介弱质女流,又怎么会是容匪的对手,人还没能近容匪的身,手上的小刀已经被容匪缴了。容匪抓着她的手腕,调笑道:“你们医馆怎么这么多大刀小刀,到底是不是给人治病的地方?”   小娥双眼通红,低吼道:“我不会让你要他的命的!”   她一发狠,抓起容匪的手就咬了下去。容匪推开她,不满道:“好端端一个漂亮姑娘,和柳卅处久了还把他的疯劲也学上了,这怎么能行。”   小娥没能站稳,摔在地上又想去捡掉落在旁的小刀,容匪一脚踢开小刀,把她拉起来,按在床上,道:“柳卅的命是我的,老天都没能从我手里把他抢过去,你就算了吧。”   小娥抖索着问他:“你要他死……那……那你为什么又要救他?”   容匪不愿细说,小娥无力地靠在床头,她的眼神也很无力,这丛丁香花还未丛暴雨的肆虐中回过神来。她喃喃道:“我不懂,一个要杀另一个,却又要拼死救他,另一个喜欢一个,却愿意死在他手上。男人和女人缱绻温软,怎么两个男人就非得这么惨烈……我不懂……”   容匪没听清楚,头一回没法一下就参透别人话里的玄机。小娥读出了他眼里的费解,对他说道:“柳卅两天前就醒了,我告诉他是你救了他。“   容匪挥手:“我没有兴趣听你们的故事。”   他要走,小娥尖声道:“你站住!从小到大都是我拒绝别人,不理别人,偏偏遇到他,被他拒绝,他还给我分析,说他一随时都会死,二心里也没有我,我是不会快乐的,应该尽早放弃。我不服气!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别的人,我要看看那个人到底比起我有多好,有多美!“   小娥自信得叫容匪发笑,她是美,她知道自己的美,美丽的人总是能拥有许多特权和优待,就连她的骄傲和不懂谦虚也变得可爱起来了。容匪继续听下去,小娥道:“他说他喜欢的那个人,是要杀他的人。他什么都是他给的,他什么都心甘情愿。”   她说完,看着容匪,难以置信,又无可奈何。   容匪莞尔:“他随口胡诌搪塞你罢了,男的喜欢男的你见过吗?你信吗?他犯傻你也跟着犯傻。”   小娥一抹眼睛:“柳卅不会骗人,谁都会骗人,他不会。”   容匪笑得更开,笑柳卅傻,也笑小娥傻。他道:“你告诉他去,让他到花坊街找个女人寻寻乐子,市面还没见过就掏心掏肺,傻得可以。今天的故事实在是听够了,我先走了,他的命再留个几天,我日后再来取。”   他敏捷地翻出窗口,小娥追到窗边,容匪已经不见了踪影。   容匪从新旧里回到了朝阳街,也不知道那个徐神医往他脑袋上用了什么药,他身上心里没有一处不难受的,浑身发痒,干脆锁上大门,闭门不出,决意调养些日子再去找柳卅讨债。   闭关前他在门上贴了张“东主有事,远游出行”的告示,这告示贴了也是白贴,他这个中间人早已无人问津,白天根本没有访客,可到了夜深人静时,却能听到阵阵脚步声。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来找他,他走到他门口,放下什么,没有立即离开,直到天亮才又传来点动静。他才走了。   这么过了四天,这个访客晚上再不来给他送东西。隔天容匪趁天还亮着开门往外瞧了瞧。他的门外放着一个纸袋,两把伞。   纸袋里装的是一套大学校服,洗得很干净,透着股皂角味,还有一双被报纸包起来的皮鞋,擦得锃亮。两把伞一把纯黑,一把全新,伞骨是红的。朱砂红。   那把全新的伞,容匪没要,留在了屋外。   那个访客还是夜夜都会出现,他既不敲门,也不问候,默默地来,默默地等,又默默地离开。   他身上有时会带一阵很大的食物香味,有时闻上去又很苦涩,外面下雨时他闻上去就很潮湿,风很大的时候,他就会沾染上落叶的味道。容匪发现他其实每晚都很准时,九点时他出现,早上六点时他离开。他知道他是谁,他是来还债的,人命债。   这天晚上到了深夜两点多,这个欠债的却还没来,容匪在床上枯坐着抽烟。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之前在泥石流中弄到的伤疤彻底消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徐神医给他用的药药效倒很持久,他浑身上下还是不怎么痛快,他弹弹烟灰,这夜无月,虽不是什么大日子好日子,但黄历上说今日宜献祭。他想也是该收债的时候了。   容匪抽完烟,从卧室走到客厅,又悄声踱到了门边。他听了听,有人来了,脚步声很拖沓,很沉,还伴随着咳嗽的声音,咳嗽后面是一大串急促的喘息,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人怕是快死了。   容匪打开了门,可不能让阎王爷抢在了他前头。   屋外走廊上没有灯,容匪看到柳卅坐在他屋外,靠着墙壁。他穿着短袖长裤,缩成一团,胳膊紧紧扣在胸前,膝盖顶着手背。他身上是深的青,深的灰,深的红。   他看上去很难受,还很冷,眉心紧皱,眼睛闭着,嘴唇哆哆嗦嗦,不时呼出点热气。他像一条丧家犬,没人管,没人理就要这么死在路边了。   容匪拿脚推推他,柳卅眼皮一跳,却没睁开眼,呜咽着避开,缩得更小了。容匪把他的手拉开,他腰上一个玉佛掉到了地上,他满手的血,衣服上一道口子,还有鲜血从里面涌出。玉佛泡在了血里,见了血光,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容匪赶紧把佛像从血泊中捞起来,塞进自己裤兜。柳卅喉咙里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咕哝,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容匪拍拍他的脸颊,柳卅的眼睛眯缝开,他的脸和手都很冷,浑身都在发抖,却还在努力控制声音,让自己听上去尽可能的平稳,镇定:“来还你东西了,你别不要……”   容匪一抹他的脸,把他拖进了屋里。   柳卅腰上被人捅了一刀,这一刀直接穿透他身体,容匪撕开他衣服去捂他的伤口,可怎么都止不住他的血,柳卅躺在床上,人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和他说什么都没反应,只自己一个劲念叨:“还给你……都还你……”   容匪从床边的柜子里找了个打火机出来,对他道:“这么条破破烂烂的命拿来还我就想清了债,没门。”   他擦亮打火机,死死按住柳卅的肩膀,将打火机凑到柳卅腰上。火苗烧到柳卅翻起的皮肉,他猛地一抽,痛呼出声,容匪忙揽着他,把他抱进自己怀里,一手扣着他的脑袋,一手继续烧他的伤口。柳卅挣扎得很厉害,容匪只能将他抱得更紧,眼看烧伤渐渐覆盖住了刀伤的创口,血流得没之前那么夸张了,他让柳卅在床上躺好。三更半夜的,他又只能去找之前那个醉鬼医生来救急了。   数月不见,醉鬼医生出诊时人依旧是醉的,他管容匪叫高人,管柳卅叫活死人,还说这次就算救活了,照他这个势头,不出半年他还要再往这里跑一次。醉鬼医生话不好听,嘴巴还很臭,伤口还是缝得那么漂亮,他看容匪已经是他的老主顾了,临走前还留了瓶医用酒精给他,让他没事也能小酌上几杯,还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送走这个满口胡言乱的医生,容匪走回床边看了柳卅一眼,他安静地睡下了,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苍白,先前缝制伤口时出的那一身虚汗濡湿了他的头发,他像是张没有厚度的黑白画像,躺在那里,无声又无息。   容匪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弄了满手满身的血,血腥味呛得他反胃,脱下衣服就走去浴室洗澡了。   他没关卧室的门,洗澡时浴室的门也是敞开着的,坐在浴桶里恰能看到卧室里的柳卅。容匪的动作很轻,洗到一半看到柳卅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背对着他坐在床上,伸手拿起了那瓶放在床头的酒精。他拧开瓶子,猛灌好几口,接着他便又躺下了。容匪伸长脖子还想看得更远些,但柳卅彻底隐进了大片阴影里。容匪从水里出来,他听到玻璃瓶落地的声音,他套上衣服裤子,光着脚走到了卧室门边。   酒精瓶子掉在了地上,柳卅伸手去捡,没能捡到酒瓶,他碰到了容匪扔在地上的那件衣服。   容匪侧着身站着,柳卅似是没看到他,他的手指僵了瞬,捡起了那件衣服。起先他只是抓着衣服,过了会儿,他慢慢将衣服举了起来,凑到了脸旁。他在闻衣服上的味道。   容匪突然想起一块灰色的方巾。   他说那上面有他的味道。   他继续看着,从暗处光明正大地看着。柳卅重伤未愈,人还有些沉,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手里却还抓着那件衣服,他抓着床沿背靠着床头柜坐好了。这个角度恰在容匪视线的死角,但是他没变换位置,他靠在墙边去听,去闻。   他听到了些喘息声,与之前他那种半死不活的喘息声不同,这喘息里喘着的是情`欲的气息。他还闻到很浓的酒精的味,看来醉鬼医生的杜康没能解任何的忧,倒是先迷乱了人的神智。   容匪从门外走了进去。他来到床边,月亮出来了。月光洒在柳卅身上,将他身上每一道伤疤,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照得一清二楚。他正咬紧嘴唇,半睁着眼睛,一只手伸在自己裤子里,另一只手抓着容匪的衣服,轻轻喘着气。   容匪问他:“你在干什么?”   柳卅的脸泛起粉色,他吞了口口水,没理会容匪,抱着他的衣服在地上躺下了。   容匪说:“你偷拿我的衣服。”   他伸出一只脚踩在柳卅的小腿上,柳卅打开他,他的动作很软,带着点醉意。他翻了个身,嘟囔了句,脚在地上踹了两下。   “你说什么?”   柳卅不理他,容匪又去踩他的大腿,轻一下,重一下地踩着,渐渐踩到了他的裤裆上。柳卅难耐地闷哼了声,转过头看容匪。他是喝醉了,醉得发茫,眼里盖着层浅浅的欲`望。容匪继续往他腿间失压,柳卅微张开嘴,那层欲`望收紧了,变得浓烈,害得他的嗓音都失去了原本的特质,染上了磁性的沙哑。   “我不是明湖大学……”他说道。   容匪用脚趾扯下他的裤头,碾着他,说:“你不是不想活在别人的影子里吗?我和明湖大学从来没干过这件事。”   他压着柳卅腿间温暖的器官,微微俯身问他:“我问你,你现在想干什么?”   柳卅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满嘴酒味地说:“想快活。”   他把容匪拉下来亲他。   (好了,下面没法放了…………凑合看看吧……完整版在长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送走柳卅后,容匪拧开了收音机听广播,播音员正用很快的语速一口气播报了三条社团新闻。新闻里没有指名道姓说出社团名字,只说入夜后有两伙人马在城东闹市火拼,造成多宗伤人案件,其中有一桩和个柳姓青年有关。该青年傍晚在朝阳街街口吃云吞面时遇袭,乌压压三十多人堵住面摊,三十把砍刀砍他一个,到头来这三十多人却没能占什么优势,躺了一地,逃了许多个,柳姓青年身负重伤被几个路人送进了医院。急诊室里人多,医生一不留神,这柳某就跑了。   容匪听到此处,换上衣服拿了伞,出门溜达去了。他去城东转了圈,好几处娱乐场所,当铺金店都关门打样,容匪受不了空气里极重的血腥味,躲进了翠梅阁。翠梅阁今天演的是一出《野火春风》,台上文武生一个亮相,凤目一转,自报家门。容匪叫了杯茶,一碟果仁,将翠梅阁打量了圈。戏班名声在外,台上这文武生也是张熟面孔,来捧场的人不少,容匪与人搭台,定场诗听到一半,就弄明白了昨晚火拼的来龙去脉。   自打朱英雄从龙虎山死里逃生后,青帮便与海州帮结下了梁子,从上至下团结一心,发挥所长,专找对方不痛快,和对方过不去。马仔呢,也不用言语里和不和了,一个青帮的一个海州帮的,只要看到,包准动刀动枪,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几个坐馆排场大些,直接召集人马开抢地盘。这半月来因这两派冲突死的人比那两天死在新旧里泥石流里的人还多。警察不得不出面干预,就在三天前,勒令朱英雄关闭一家赌档,又跑去鱼市码头扫了海州帮五船黑货。乍看之下这两帮人的损失半斤八两,都没能讨到什么便宜,可海州帮那三兄弟却不这么认为,与警局探长们关系甚笃的白有道死后,朱英雄不仅将白帮不少地盘收入囊中,连白有道在白道上的地位他也一并接手,与两位探长走得很近。也难怪海州帮的船货一被充公,三位帮主就在江湖上放出话来,下了战帖,痛斥朱英雄那家赌档比街边肠粉摊还小,一块草席一个色盅就说自己是个门面了,一月能不能收五百都是个问题,收不收都无关痛痒,他们那五船货就不同了,一船就是将近十万的毛利,五百对上五十万,这口气他们海州帮决计咽不下去。   此话一出,朱英雄不甘示弱,在翠梅阁里点了出《扑火春娥》,点明了送给区区八百人,不足为惧的渔夫社团海州帮。   就在昨夜,海州帮聚集所有成员,列成十队,直扑青帮十大要塞。其中更分出几股力量,突袭青帮多名骨干成员。   容匪倒不知道这个柳某已经成了青帮骨干了,他腰上却是多了块玉佛,可红棍混得再好再出名,打手猎犬罢了,特意找了三十来人趁夜偷袭,想必还在记他那天勇救朱英雄和雷符,杀出龙虎山的仇。   从翠梅阁出来,容匪闲不住,将云城各大茶室周游了遍,夜幕降临时,他才踏上返家的路。天虽黑了,起了夜雾,云城陷入朦胧之中,但容匪心里却一片清明,关于老许的主顾要杀的人,他已经有了三个猜测。   这个人头可能是朱英雄的,可能是海州帮三个龙头的,还有可能是鼎鼎大名的东区总探长柯雄的。   云城警界这四大探长分管东南西北四个大区,先前白帮、青帮在东区疯抢地盘,白有道仗着和柯雄关系热络,处处压着青帮一头,如今风云变化,每月按时给柯雄交案子,分红利的人成了朱英雄,柯雄为人也算仗义,收钱办事,正是他出面扫了海州帮的货,他最近更在龙虎山山脚广设关卡,严查出城的每辆货运卡车。容匪听说自上周起,柯雄家中便增配了不少警卫,朱英雄也派了不少打手猛将替他看家护院。昨夜一役,柯雄也未能幸免,光是他家里就清出了十来具尸体,这事关系到警界颜面,牵连众多,自然没上新闻,据悉柯雄似是已经有了出国赞避的打算。   容匪暗暗琢磨,老许和他定了三天后要人,看来买主时间紧迫,心情急切,他要买的是柯雄这条命的可能非常大。   再说海州帮此次倾巢而出,青帮早有防备,海州帮十支主力队伍进了青帮的地盘,专挑最热闹的舞厅赌场进去一通打砸,见到客人就砍,没想到这群客人全是青帮马仔假扮的,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被人多势众的青帮包围。听说三帮主路荣富在高林庙被炸掉了一条胳膊,差点没能回过气来。   朱英雄一举赢下这场硬仗,今夜在百味酒楼大摆宴席,还拖来海州帮三百多条死尸刷上红漆垒在酒楼门口替他迎宾。   容匪本还打算去百味酒楼看一眼的,听到这阵仗就打起了退堂鼓,直接回了家。三百多个死人,那得臭成什么地步,也亏这个朱英雄想得出来。他到家没多久,柳卅又找上门来了,他带了两个喜饼,一进门就捧着吃。容匪看看他吃的满嘴碎屑,问道:“你倒清闲,没去吃酒席?”   柳卅咽下喜饼,说:“死人太臭了,倒胃口。”   容匪直笑:“我问你,马仔扮客人的主意谁出的?扮了三天?你们都不作生意了?”   柳卅一抹嘴,看着他道:“你在打探□□消息?”   容匪咂嘴:“我又不出去卖消息,了解下江湖风云也不行?”   柳卅又低下头,说:“雷符出的主意,海州帮一下战帖就扮上了,朱爷说这钱亏得他高兴,他乐意。”   容匪道:“都说骨干才会被偷袭,你现在也算得上是骨干了?”   柳卅道:“我哪知道他们怎么看我的……”   “都去了医院了,怎么不治下伤就跑了?总不见得是怕被警察盘问吧。”   正经的话问完了,容匪又动起了不正经的念头,他等着,这个问题柳卅当然可以不回答他,也可以撒谎骗他,可他都没有,他很快就给了他一个答案:“以为自己快死了,想在死前再看看你。”   “你来了我就会见?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容匪站着,居高临下地看他。柳卅昂起头,如实说:“昨晚不是你把我拖进来的吗?”   容匪嫌恶道:“那是怕你臭了我门口。”   柳卅眨了眨眼睛,还是仰面看着他,问道:“你找到老许要的合适的人了吗?”   “你在打探□□消息?”   他原封不动的还话给他,柳卅也照搬他的句式,说道:“我又不会说给别人听,我就是想多知道些你的事……”   容匪推他的肩,将他按到这张西式沙发的靠背上,问他:“你想多了解我?”   柳卅点头,容匪就说:“那你把衣服脱了吧。”   (之后就干了脱了衣服之后会干的事呀巴扎嘿)   这晚柳卅还是睡在容匪的客厅,之后几天他都没走,两人整天厮混在一起。容匪仗着自己不用吃喝,足不出户,整日在家窝着。柳卅就不行了,一顿不吃就要了他的命了,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也传染上了容匪的懒散,在容匪家楼下买了口大锅,每天只在早上出一趟门买上一大堆生的熟的,一饿就全往锅里下,做成大杂烩吃得津津有味。   这天他从外面提了个大西瓜回来,拿刀一劈开,抱着西瓜坐在地上拿勺子挖来吃。刀也是他在容匪家楼下买的,还顺道给容匪那间装饰性的厨房布置上了碗筷,砧板,各种大桶小桶。容匪对此意见很大,柳卅一往厨房里搬东西,他就不高兴,把东西往外扔,他扔得快,柳卅捡得更快,后来厨房装得满满当当的了,也装不下容匪的不高兴了,他再不踏足那里,卷烟都在客厅里卷。   柳卅吃西瓜时容匪恰睡好午觉,从卧室里出来,看到红壤薄皮的大西瓜,他打个哈欠,问说:“怎么这天气还有西瓜吃?”   柳卅跟着也打了个哈欠,嘴一张一瘪,朝放在地上的小碟子里吐出两粒黑油油的西瓜子,他的懒劲也上来了。   “犯什么懒?”容匪把碟子踢近了,不客气地教训,“别吃的到处都是,引了蚂蚁了你收拾?”   柳卅冲他抬起下巴,问道:“你尝尝?”   容匪弯腰靠近他,柳卅便亲上了他的嘴唇,贴着他告诉他:“这味道叫很甜,西瓜的甜。”   柳卅已然相信容匪不用吃喝也能长命百岁的故事了,但他爱上教他识别不同的味道,他吃到了什么就会亲一亲他,教一教他这滋味在人世间是个什么叫法。容匪倒不排斥,他从前只知酸甜苦辣涩五味,如今从柳卅嘴里学到了不少,辣可以分麻辣,香辣,火辣,酸也有陈年的酸,清淡的酸,爽口的酸,甜倒没什么区别,吃来吃去都是柳卅的味道。   容匪后来在家玩腻了,就带柳卅去看电影。两张最后排的电影票,最阴暗的角落,他会在电影屏幕最亮的时候要柳卅用嘴服侍他,银幕渐渐暗下去的时候,他就摸柳卅,摸到他浑身发抖,射在他手里了他就找到了理由羞辱他,说他在哪里都能发///////情。他的要求柳卅从不拒绝,他说的话他有时像是没听进去,有时又好像全都记到了心里。   容匪还带柳卅去公园野//////合过,他挑中了新旧里的一座公园,他乔装打扮,戴了眼镜,粘上假胡子,在天色近黄昏的时候把拒绝了一路,最后还是默许了的柳卅按在树上//////干。   有天晚上,他们又去了剧院,电影散场,人很多,两人走散了,容匪挤到电影院外的时候,看到柳卅站在路边仰着头看天,容匪走到他边上了,他还傻傻看着,容匪问道:“你看什么?”   柳卅低头对他笑,把他拉得更近,头靠着他的头,指着天上一排移动的闪光点说:“是不是流星?”   容匪翻个白眼:“是飞机。”   “差不多吧。”   “差很多。”   柳卅就说:“长得那么像,就当差不多吧。”   容匪走开了,柳卅却还呆站着看天,容匪喊了声他,问道:“可乐喝不喝?”   柳卅听到,也不管流星和飞机有多像,也有多少区别了,朝他跑了过去。容匪在路边买了两瓶可乐,全都给了柳卅,可乐很冰,玻璃瓶子更冰,柳卅喝完,手却还是热的。大约是习武修养的关系,柳卅不怎么怕冷,到了深秋时节,穿一件单衫也足够了。他不怕冷,容匪却特别怕热,好在两人是在入秋后才搅合到了一起,不然夏天时和柳卅这个总是温温热热的人在床上翻云覆雨,光是想到,容匪便觉得扫兴。   这几天里老许来找过容匪一次,两人约定好的三天期满,容匪给他交了个人。他把自己交了出去。   那天容匪单独去了红顶茶室和老许碰面,老许一听他说要亲自出山,笑得合不拢嘴,直道想来想去还是容匪最合适。   “这里有两个信封,第一个呢是买卖的事,第二个呢是你关心的事。”老许把两个信封递给容匪,容匪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第二个,信封里面是串地址,隆城的地址,但是只有半截。容匪不怎么乐意了,和老许说:“我们一码归一码,买卖我应承了,定当尽心尽力,”他摇着那半截地址,概叹道,“老许啊,我和你这么多年朋友,没想到你却这么信不过我。”   老许安抚似地拍拍他,道:“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呢?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想你今年做中间人还差点把自己赔进去了,有你这前车之鉴,我就琢磨着怎么也得留一手吧。”   容匪摇头笑,笑老许这个老滑头,他又问道:“有人在隆城见到那家伙了?”   隆城与云城一湾之隔,龙蛇混杂,曾是关押重犯的监狱孤岛,数年前因为云城社团势力壮大太快,不少在隆城监狱司职的警员被调回云城以充警力,隆城监狱当时的狱霸老西抓住这机会带头造反,占山为王,自称西龙王,打通隆城监狱,建了一条龙王街,昭告云城政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西龙王就带着这群小弟在隆城过日子,绝不沾染你们分毫!”   云城警方光是应付蓬勃发展的社团就够呛了,哪还有空管隆城的事,而隆城与云城并未通桥,行路困难,加上在西龙王管辖之下,隆城这群重犯也确是安分守己,逐渐也就听之任之了。谁知西龙王造了这么个三不管地带的传闻传开后,吸引了不少江湖中人,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决意避世隐居的,身负重债沦落天涯的,各色人等全都奔赴隆城。这几年来,隆城人丁日渐兴旺,再不是西龙王一家独大的局面,各方势力混杂,不少人都和云城的社团有交易往来,互相撑腰,此时有人想管一管,却也管不着了。   老许和容匪确认道:“刀疤脸,驼背,和你给我的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问了好几个人看到画像都认出来了,不会错的,人确实在隆城出现了。”   容匪听后收起了地址,脸色有些难看,他对隆城一无所知,要是冒然去那里打探虚实,实在太过危险。   老许看他疑虑重重,便问道:“老早就想问了,这人到底是谁?”   容匪扶着额头,苦笑道:“仇家,既然他露面了,那我得争取在被他干掉前替你做完了这桩买卖。”   “哈哈你的心意我领了,七天吧,七天之内,人头落地,这事儿就算成了,我会补齐这个住址。”老许道,“另外,你这个仇家跑了药材铺子好多次,我还给你弄了张他开的药的方子,你再掏掏那信封。”   容匪一喜,将信封撑开了又从里面摸出张纸片,将它来回看了许多遍,对老许赞不绝口:“到底是一流的买卖人,有了这方子,我给你杀十个人都心甘情愿,哈哈哈。”   他大笑着收好东西起身走了,回到朝阳街时却又遇到了两个人。一个面熟,一个面生,面熟的那个冷眼看着他,面生的那个肤色蜡黄,长得很端正,眼神却很贼。   容匪对两人一拱手,道:“雷符雷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吧。”   他将雷符和那陌生的黄脸人引进了屋,雷符问他道:“柳卅呢?”   容匪道:“借了我的地方午睡,怎么找他找到我这里来了?”   雷符道:“朱爷几天没见到他了,惦记着,差我看看他伤养的怎么样了。”   他身后那黄脸人嘴角一撇,阴笑道:“这个打手还真难找,新旧里跑了一圈,连医馆我们都去了,这才从一个神医的女儿那儿打探到他可能来了你这里。”   容匪看看他,客气地问说:“不知这位大哥是……”   雷符一比手指:“咖喱,跟我的。”   咖喱这名字容匪听过,三年前给手下出气,自己造了个□□送进警察局,直接就被拉进了班房,想是最近刑满释放,炮仗这个雷符的心腹一死,咖喱出狱恰补了这个缺。不过这个咖喱显然比炮仗难对付多了,和雷符两人站在一块儿,容匪只觉阴风扑面。他道:“柳卅在里面,你们自己进去看吧。”   雷符留了咖喱在外面,自己踱进了容匪的卧室。容匪坐在长桌边上看报纸,那咖喱就看他。容匪不太喜欢他这两股阴森揣测的视线,却没表现出来,头也不抬地说道:“咖喱哥,听不听唱片?还是听广播?您自便,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吧。”   咖喱闻言,拖着步子走到留声机前翻找起了唱片碟。他挑了阵,什么都没挑出来,问容匪:“有喝的没有?”   容匪厨房里有些橘子汽水和啤酒,全是柳卅买来解渴用的,他拿了两瓶出来招待咖喱,还把柳卅常吃的一些饼干零嘴都拿了出来。咖喱开了瓶啤酒,喝了两口,又来和容匪搭讪。   “听说你是干牵线搭桥的买卖的?”   容匪笑着:“可不是拉皮条的。”   咖喱也笑,把啤酒瓶放在桌上转了圈,问道:“你和柳卅什么关系?”   “朋友。”   “哦,朋友,你以前常给他介绍买卖?”   “我第一次介绍生意给他,我的招牌就砸了。”容匪合上了报纸,看着咖喱道,“您看看,这大白天的,连个来请我找泥水匠的人都没有。”   咖喱无声地勾起了个笑:“生意这么难做,没想过找个别的出路?”   “别的出路?”   “听符哥说,你之前说要加入青帮来着,不过没成,怎么搞的?”   “那件事啊,我想想还是算了,我没柳卅胆子大,怕死的很……”他话说到一半,咖喱霍然站起,影子在他身上拉长了,调子一转,声音都变了:“是吗?原来是怕死,还以为你身上刺了别家的姓,专到青帮门前搅浑水来了。”   咖喱气质恐怖,容匪却没那么容易被吓着,顺着他说道:“刺字我也怕,怕痛啊。”   咖喱嗤笑了声,讥讽了句:“怂货。”往卧室的方向走去,雷符恰好从里面出来,同容匪颔首致意,带着咖喱扬长而去。   这两人走后,容匪把柳卅喊到外面,让他赶紧把桌上这些吃的喝的全解决了,埋怨道:“人间的食物气味太重,这么没日没夜闻着,明天我就得去阎王殿报道了。”   柳卅边吃边问他是不是刚才在和咖喱说话,容匪反问道:“我和谁说话你也要管?”   柳卅忙解释:“那个人怪怪的。”   “怪?”   “说不准,说话像是在盘问人。”   容匪道:“不说他了,说说雷符吧,你在龙虎山救了他之后,他对你是不是比以前好些了?”   柳卅道:“他让我过几天和他去泰国一次。”   “又去泰国?”   “嗯……”柳卅把吃的塞了满嘴,容匪打量他一眼,点上了烟,问道:“几时去?”   “后天去,去半个月,我今天就回新旧里准备准备。”   容匪点点头,这天深夜里,他趁柳卅离开后打开了老许给的第一个信封。他猜对了,老许的主顾要的确实是柯雄的人头。这主顾多半就是海州帮了,灭青帮不成,怎么着也得杀个柯雄解解气,也是情有可原。柳卅在青帮乃至整座云城都是出了名的能打,以青帮和柯雄现在的交情和目前局势,难保朱英雄不会动把柳卅调去保护柯雄的主意,未免陷入不必要的苦战,容匪决定等柳卅去了泰国之后再动手。   如此到了柳卅离开朝阳街的第三天晚上,容匪先是去新旧里收了点风声,听说柳卅搭昨夜的船去了泰国后,他回家换了身轻便的黑衣,蒙上面,爬窗出去,翻上房顶,取道高处往柯雄家去。   柯雄住在半山腰的一幢三层黄瓦小楼里,外院是片花园,后院有个泳池,戒备森严,前后院里都有警察打扮的人在防守巡逻。容匪轻功了得,加上他也没有多要人命的打算,并未费事和这些人纠缠,直接摸进了柯雄屋里。按照老许给的地图,柯雄的卧室位于二楼中段,此时小楼里静悄悄的,灯火通明,谨慎起见,容匪先是趁四下无人摸上了二楼,他看到二楼走道上有两个武师打扮的人和四个持枪核荷弹的警员把守在最中间的一间房门前,柯雄想必就在里面了。探明情况后,容匪立即返回到一楼,寻到了个窗户翻了出去,找到柯雄卧室的阳台跳了上去。阳台的窗户上了锁,这一点老许也想到了,信封里还给容匪配了把□□,容匪将钥匙□□锁孔里,一手按着锁一手慢慢旋转。他的动作很轻,却很迅速,一下门就开了。容匪推开窗户,踏进室内。楼下的警员还在原地转着圈,丝毫没有察觉到柯雄的卧室已然被人入侵。   容匪紧紧贴着墙壁,尽量将自己的身影隐在阴影里,慢慢靠近卧室正中央的那张大床。他听着床上传来的两把交错起伏的呼吸声,看着那两个隆起的被窝,柯雄就睡在靠近他的那一侧,他的呼吸里净是酒味。容匪没有立即扑将上去,直到距离非常近了,他有十成十的把握能一举拿下柯雄时,他才一跃从暗处跳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自他袖里滑下,刀柄落进他手心,他一反手,利刃猛地刺向柯雄。说时迟那时快,容匪这厢才出了手,忽觉脚下一痛,低头看去,两只惨白似鬼的大手从柯雄床下探出,牢牢抓住了他的脚踝!此人想必是个绝顶高手,容匪在屋里待了这么许多时间都未曾感知到他的气息,容匪心下冒出个名字,转念一想这人应是到了泰国去,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可就在他这一念一想间,扣住他脚踝的人双手往外一扯,容匪反应不及,身体失衡,手里那一刺刺歪了!   容匪努力稳住手腕,这一刀下去没能捅穿柯雄的脖子,反而是刺到了睡在他身边的柯太太。   容匪暗道不妙,踢开那床下人的手,眼神寻到不远处的衣柜,跃步过去一掌将这只衣柜打到床边,旋即飞身到另一侧,用一张沙发如法炮制,迅速将床下人的两条去路都堵死。再说柯家这对夫妻,柯太太受伤后惨叫不止,而柯雄也已经机敏地从床上窜起,摸黑举枪不管对没对准人了,连开两枪,刹那间,小楼里警铃大作。卧室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挤进来两个人,开了灯对准容匪就是通扫射。容匪身手敏捷,借着屋里的屏风摆设避开了所有子弹,他原本是想只取一条人命的,现在好了,今夜不带个三四条人命回家委实不可能。容匪一阵沮丧,但人已飞身到了冲进屋里的两个先锋跟前,他嘴里咬着匕首,一手抓着一把□□,用力一拧,硬是将枪管拧弯,再看他脑袋一甩,这两个看懵了的警员还没反应过来,脖子断成两截,鲜血喷涌。两人站着喷血,后面的人忙将他二人推开,还要往里面冲,容匪赶紧避开,他身后传来柯雄的大吼,他又朝他放了四枪,一枪没中,自己还把子弹全打完了。这对容匪正是个绝佳的机会,他踩着墙壁飞步到了柯雄的床上,柯太太被他无意刺中了要害,人已经在翻白眼,痉挛不止。柯雄靠在床头,要去开床边的抽屉,容匪踹开他的手,将他从床上提起,这时床边的衣柜忽然径自飞开,撞到了墙上,牢牢嵌进了墙壁里,而那躲在柯雄床底的人从床下滑出,拍掌站起,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卅!   两人的眼神对上,柳卅眼里一动,明显认出了他,第一手就是要去解他的面罩。容匪不禁苦笑,最不想遇上的对手,偏偏让他遇上了,不过柳卅功夫虽好,容匪却也不觉得自己会输他,只不过对上他要比对上别人多浪费些时间和精力罢了,柯雄这条命他可是要定了。   容匪手里抓着柯雄就与柳卅过起招来,二十多手下来,他两人胜负难分,而柯雄楼里的护卫已经全都涌进了卧室,纷纷举起了□□,碍于柯雄被容匪控制着,谁都没敢开枪。数十个黑黝黝的枪口举棋不定,摇来晃去,惹得柯雄大骂道:“一帮没用的东西!!神枪手呢!!给老子打!!”   一个胆肥的开了一枪,这一枪恰落到了柯雄脚边,柯雄勃然大怒:“他娘的哪个没长眼的开的枪,老子还在他手里呢,开个屁的枪!!”   他两句话两番意思,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柳卅抽身抓了两个警员进来,道:“快救柯太太!”   已经休克过去的柯太太这才被人抱出了战场。而柳卅和容匪这边,打得难分难解,容匪对柳卅的套路了如指掌,他见过许多迷踪,柳卅这手虽打得出神入化,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容匪的拳脚本事,柳卅却看不出半点门道,他不属于任何一种拳法,也不属于任何一种腿法,好似只是将个人的所有经验融入了这一招一式中,这确是门他自创的武功,比他的迷踪还要让人迷惑!   容匪觉出了柳卅的意思,笑弯起眼睛,五十多招下来,原本夹在两人中间,在一番过招中被拉来扯去的柯雄已经被他绕到了自己背后。柯雄头晕眼花,站也站不稳了,容匪起了半掌去推柳卅右肩,柳卅缩回右手,伸长了左臂还没放弃要抓柯雄过来的意思。容匪那半掌里又聚了点力,十成功力全部送上,强劲冷酷的掌风袭来,柳卅脸色大变,手上却还是没有半点退缩。   容匪眼神凝聚,这一掌有多少威力柳卅这类武功高手怎么可能觉察不出,可他就是没有回避之势,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容匪一撇头,单手旋转,赶快将这一掌送出,也不看事后如何了,在这一掌为自己争取来的空隙里扛着柯雄冲到阳台,跳下了楼。   他在柯家后院将柯雄摔在地上,一刀刺死,在一片枪林弹雨中翻墙上瓦,在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匪干完这票,离了柯家地界后就将那个面罩和那身染血的黑衣扔在了路边,急赶慢赶回到了朝阳街。他上楼时已经有些犯晕,从前门走了上去,到了家门口,怎么都抓不稳钥匙,比画半天,直接踢开门闯进屋里,冲到一架书柜前,迫不及待地从一只铁盒子里翻出把烟草,卷了根烟,点上火塞进嘴里。两口烟吸进喉咙,容匪喉头一梗,哇啦吐出口黑血。他伏在地上,接连又吐了好几口血,那血一口比一口黑,一口比一口稀,到后来落在地上的都成了黑烟,已不再是血了。   容匪勉力爬到沙发边坐下,颤颤巍巍将烟放到嘴边,却没力气再去吸。他不免在心里自嘲:还没躲开要命的仇家,就先要了自己的命了。   他在脑袋里清算,这一晚,他要了三条人命,何止元气大伤,能不能撑过今晚都是个问题。   容匪擦了擦嘴角,他浑身乏力,瘫在沙发上,这时若有青帮的杀进来寻仇,别说来的是柳卅了,就连来一个雷符都能轻松将他放倒。   容匪抖索了下,烟烧完了,他没力气再卷一根,他有些困了。只是不知道柳卅吃了他那一下,人到了鬼门关的哪儿了,他要是也死了,那就是第四条人命咯。   想到此处,外面突然冲进来一个人,那人进屋后关上了门,跑到容匪面前,看到满地黑血,大惊失色,拍着他问道:“你怎么回事??”   容匪动了下眼皮,道:“你不是该问我,柯雄是不是我杀的吗?”   柳卅没死,他今夜的人命债还是三条,黄泉路上却少了个伴。   柳卅手足无措,也顾不上问柯雄的事了,踩着黑血出了一头汗,他转身要走,容匪却抓住了他。   柳卅急道:“我去找徐神医过来!”   他手心里的汗全被容匪抓了去,容匪攥着他的手指,已是气若游丝,他道:“你卷支烟给我吧……”   柳卅从未听过他用这般语调和他说话,这是人之将死的语调,他忿然甩开容匪的手,怒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抽什么烟??!我去给你找大夫!”   容匪耷拉着眼皮,半闭上了眼睛,幽幽说:“徐神医的药太毒了……他叹息,哽咽了声,几缕黑烟从他嘴里溢出,在他的嘴角留下一道黑血,“吃人记性的□□……毒得我一直忘记要你的命……”   柳卅的眼圈一下红了,看了客厅一圈,找到了掉在地上的烟草和烟纸,他快步过去蹲在地上卷烟。他的左手抬不起来,只能用一只手卷,心很急,动作却出奇地慢,卷到后来他满脸都是恨,鼻子里哼哧哼哧出气。   容匪瞧着他,看他的样子实在好笑,问道:“左手伤到了?”   “没死就不错了!”   容匪笑了,咳嗽起来,柳卅瞪他一眼,卷好一支烟点上了塞进他嘴里,他看容匪不抽,着急催他:“烟是你要的,你怎么不抽??”   容匪笑笑,没说话,柳卅似是想明白了,把他的烟放到自己嘴边,大力吸进去一口,容匪神色有变,才要发话,柳卅按住他,就将嘴里那口烟渡进了他嘴里。这么送了三口烟进去,容匪恢复了些许,他责骂起柳卅来了,夺过香烟说:“天上的人抽的东西你这个凡人碰什么!不怕死?!”   柳卅没抽过烟,自己也吸了些进去,捂着嘴猛咳。   容匪想把他一脚踢开,踢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但柳卅又靠过来,终于问他:“柯雄是你杀的?”   “废话。”   “你杀人真的会元气大伤?”   容匪躺在沙发上,不说话。   “为了换老许的情报,你不要命了?!他替你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容匪恶道:“那人是杀我全家,吃我全家的人!我要找他报仇,你说这条命搭进去值不值!”   柳卅错愕,进而一阵惊慌,眼神闪烁着。容匪坐起来,垂下手沾了点地上的血,开始在桌上写字,月光照着他莹白的手,黑色的血。   容匪道:“我的名字,我自己取的。”   他先写了个“非”,说道:“我本非人。”   又往非上添了一横:“天要压我。”   “非”下也是一横:“地要困我。”   “非”的左侧写上一竖:“家人离散,还有个恶人要杀我。”   他指着“非”字右侧剩下的唯一一处空白说,“我只剩下这一条出路。”   “我这局棋,还没死。”   “要死,也要等报仇后才死。”   容非说完,精疲力竭地躺了回去。柳卅已经平复了,容匪仰面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轻声道:“你说你去了泰国,怎么已经回来了?”   柳卅踬顿,低下了头,但很快就又握紧了膝盖抬起头来,看着容匪说:“雷符说,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些杀手会放松警惕。”   容匪弯起嘴角:“我都给你骗了。”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但是朱爷交代下来的事,我必须办好。”柳卅的手指抽搐,愤懑极了,一扭头,往地上砸了一拳。这一拳还不够,他又接连砸了两拳,拳头怎么可能硬的过瓷砖地,三拳下来,柳卅那完好的右手也开始流血了。   容匪扭过头,说:“别让我再见血了,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柳卅看着他,把手藏到了身后,容匪又道:“柯雄的事是我干的,你是青帮的人,要替青帮着想,你去告诉朱英雄也无妨,追上门要报仇的人,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你有你的道义,我也有我的规矩。”容匪吸了一口烟,拉上了窗帘,这点月光都在消耗他的元气,让他身心疲惫,“你我终究不同路……你的命,我暂且也没力气要了……”   他叼着烟,睡了过去。   第二天容匪醒来时,柳卅已经不见,可他也没等到青帮的追杀。那天之后他再没见过柳卅。   江湖上风云再起,朱英雄以柯雄之死联合其他三位探长对海州帮发难,把龙虎山这块地盘吃下了,他在那里开了间塑胶花工厂,做起了堂堂正正的进出口贸易。至于柳卅,传言都说他那晚因为保护柯雄不力,红棍没法当了,玉佛也被没收,去了这间工厂当工人。而容匪这个杀害柯雄的凶手,到头来也没被人找到,每个月还是悠哉闲哉地和同样安然无事地老许见上一面,四处逛逛,在家歇歇,养精蓄锐,准备往隆城跑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转眼就到了新年,容匪在节前去了隆城一次,却扑了场空,他要找的人在新年前已经离开了。人没找到,在隆城这片是非之地待了两天,容匪只觉比杀了十个人还伤身,回家后一连睡了七天,要不是家里电话响,他恐怕还要再睡个第八天,第九天。容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却不说话,他抓着听筒,想来想去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也就两个人。一个老许——断然不会打了电话过来又什么都不说,还有一个便是柳卅了。   容匪清清嗓子,开口道:“你打电话来和我和解?”   柳卅该问他,和解什么?   他就说,你不是因为骗了我,一直没脸见我吗。   但另一端的人并没质疑他,什么都没问,他在电话里“喂”了声,那声音确实是柳卅的声音,但少了平日的清亮,听上去沙哑干涩,一点都不爽利。   容匪问他:“你人在哪里?”   柳卅道:“我也不知道,从家里出来往南一直走,一直走,看到有旅馆,能打电话,就停下了……”   “你回老家了?”   “嗯……”柳卅用力吸了下鼻子,容匪笑道:“还在过年呢吧?”   柳卅说:“我妈走了。”   这句话他仿佛是咬着嘴唇说出来的,说完他那两片嘴唇哆嗦着分开,话音里染上了哀伤,他道:“半年前就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问谁……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他的说话声变得细小,容匪靠在了墙边,讥笑着埋汰他:“人死了还能怎么办?埋到地里去,用火烧了,随你选。”   柳卅闷声不语,波动强烈的呼吸透过电波一颤一颤地往容匪耳朵里钻,他咂了下嘴,对柳卅道:“人死了都半年了还没想到怎么处理,真是服了你们了。”   柳卅应了声,容匪又道:“你老家空气怎么样?”   “挺好……”   容匪一拍裤腿,说:“那好,你回家去等我,我这就去你们那里避几天难,街上一股烟火味,再待下去,我有九条命都不够耗的。”   他这话不假,打从刚才睁了眼,那屋外焰火炮仗的余味便一阵阵往他鼻子里窜,闻得容匪不光脑仁疼,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他挂了柳卅的电话后,收拾好行李,拿上把雨伞就出门了。柳卅老家的地址他还记得,在云城的西北方向,是个小村子,没有火车直达,容匪接连换了三种交通工具,最后坐了牛车才找到了柳卅村里。   容匪提着个皮行李箱,腋下夹着伞从牛车上下来,他放养望去,小小一片村落中净是土黄色。土黄色的墙,土黄色的路,土黄色的门,连门上的年画春联都蒙着层褪了色的黄,也不知道多少年没布置过新的了。若说云城过春节的气氛太过热烈让容匪待不下去,那这村子对他来说确实是个世外桃源了,四周非常安静,路旁枯树的枝条伸向天空,那天空很蓝。远处,在蓝天下,是一大片长满了荒草的农田。   容匪想找个人问问路,走了半天没看到半个人影,泥泞的小道上只有一串他自己的脚印。   他在路上站定了,左右张望之际,身边的一道矮墙上忽然冒出来两个小脑袋。两个小孩儿睁着大眼睛,活像两只猫头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家大人呢?”容匪问道。   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容匪一人给了他们一颗糖,两人眼里放光,连糖纸都不剥就塞进了嘴里。   “得把纸剥了。”容匪给他们示范,稍大的那个就学着他,把糖吐在手里要去剥糖纸,结果却被边上那个小的抢走了手心里的糖。稍大的那个不服气,涨红了脸就把小的那个扑倒了。容匪走到墙边往里看,这下好了,柳卅的人没打听到,两颗糖倒让他看了场小孩儿打架。别看这两个小孩儿年纪不大,衣不蔽体,都瘦成了皮包骨头,打起架来却凶狠带劲,大的拿石头砸小的脑袋,小的就拿手就抠大的眼睛,两人扭打成一团,容匪走进院里一手一个把两人分开了,左右看看,问那个大的:“我问你,你爸你妈呢?”   大的用力搓鼻子,说:“没了!”   他朝小的啐了口,小的还在嚼着糖,得意洋洋的。 容匪看了眼小院和屋子,纸糊的窗户破了许多洞眼,墙上也有破洞,像是被挖出来的。透过那破洞可以看到铺了一地干草的室内,只有干草,唯有干草。   容匪问道:“家里没大人?”   “大人什么意思?”大的问他。   “就是比你们大的。”   大的往东边一指:“那里有个。”   容匪推推他:“走,你带我过去。”   大的瘪嘴,站在原地没动,容匪往他嘴里塞了颗他刚剥下糖纸的糖,那大的喜笑颜开,一蹦一跳地到了屋外,冲容匪使劲挥手:“你还不跟上?”   小的见状,拉住了容匪道:“我也认得怎么去!!”   容匪被扯烦了,甩开手道:“一个比一个事多,你等着!”   小的立即翻脸了,骂了句脏话,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扔容匪。容匪反应及时,躲开了回头看他,凶得更厉害了:“我心眼小,给你糖,你却拿石头扔我,你等着,回头收拾你个小白眼狼。”   大的听了,跑在前头哈哈笑,小的还追出来骂娘,容匪又好气又好笑,跟着大孩子穿过田埂,来到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平房前,将他打发走后,自己推开门进去了。这平房里也只有干草,在地上浅浅盖了一层,角落有个灶台,半圆形的凹陷里却是空的,没有锅。朝南的墙上开了扇小窗,用报纸糊上了,这会儿天光还很足,照亮了报纸上的文字图画。容匪看上头的内容还很新,就这两天的事,说了句:“你糊上的?”   干草堆上某个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发出索索的声响,容匪走过去,踢了踢那阴影。阴影里坐了个人,先前仿佛魂没在身上,被容匪一踢,回了魂,说道:“漏风。”   “晚上你就睡这里?”容匪环视一圈,实在没看出这屋里有人生活过的迹象,最主要是没见到任何食物的残骸。   就和那村落似的,没有人气,好似人都走`光了,死光了。   那人点了点头,容匪想起件事,问道:“你不是有两个舅舅吗?人呢?也不在村里?”   那人不回话,容匪又踢他,比刚才那一脚用力:“柳卅,我问你话呢,说话!”   柳卅本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被容匪一踢一踹,人缩起来一圈,头埋在膝盖里,敷衍着应道:“不在。”   “你妈的尸体呢?”   “不在了……”   “烧了?”   “埋了。”   容匪踱了几步,手负在身后,又转回来抱怨柳卅:“我来避难,你倒好,真给我弄了个乱世风味的避难所。”   他扔给柳卅一把糖,柳卅也不吃,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其中一颗。   容匪看着他,冷声道:“死了?”   柳卅摇头,他连摇个头都拖泥带水,看得容匪牙痒痒,抓起他的头发就骂:“活着的不好好活着,还不如去……”   他骂到一半自己却收住了声音,他眼前是个他从没见过的柳卅,一双眼睛通红,鼻子破了皮,鼻尖红红的,不像哭过,像想哭,却使劲忍着没哭。容匪松开了手,站在他身边问道:“你打电话给我就是想让我过来和你一起活受罪?”   柳卅拿手蹭脸,低声道:“我没想过你真的会过来……”   容匪揉揉太阳穴,没好气地说:“本来想着你赚了大钱肯定在家盖了间漂亮小楼,应有尽有,我能来过几天清静日子。再怎么说,你赚的钱里总归有我的一份力。没想到你这儿连张床都没有,罢了罢了,我看我还是回去云城吧,我那里地方不大,起码有床有桌子。”他顿了下,接了句,“还能吃上口热饭。”   柳卅无动于衷,仍旧低着头,低着嗓音:“那你什么时候走?”   容匪才要说话,耳朵一动,往屋外看去,半敞的门外有道灰影正在渐渐靠近。柳卅似也察觉到了这点动静,抬头看了眼,就又低下头拿起根干草去戳容匪扔在地上的那堆糖。   不多时,那灰影风风火火进来了,来人个子高大,穿了件大氅,一张土灰色的脸上两道浓眉毛,嘴巴的形状和柳卅长得有些像,只是唇色偏深,下唇偏薄。他看到容匪,就朝他伸出了手,凶神恶煞道:“钱呢,拿来!”   容匪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钱,反问道:“什么钱?”   大汉啐了口,上来就要揪容匪衣领。容匪毕竟是个练家子,哪会让他得了手,敏捷地向边上闪开,大汉第一下抓了个空,瞪了容匪一眼,皱起眉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柳卅跟前,一句话都没说话,右脚那只沾满泥水的皮靴就踩到了柳卅肩上。柳卅没有反抗,被他踢到地上,大汉高声骂道:“小杂种,打算和老子赖账?怎么着,外头找了个人要教训我和老二?听说过赵国强赵局吗?老子现在的拜把兄弟,分分钟收了你们这群黑社会的皮!”   容匪无声地看着,柳卅始终没回嘴,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手里还在玩那堆糖,任凭大汉对他拳打脚踢。   容匪本就看这大汉的长相不顺眼,听到他骂人的声音这么难听,打得这么难看,更不痛快了,眼瞅着他要挥拳揍柳卅的脸,举起了雨伞,嗖地伸长过去,用伞柄打开了大汉的手,问道:“敢问一句,您是柳卅的什么人?”   这一下打得用力,大汉握住手背惨叫了声,弓着背,勾起脖子,眼珠转转,看着容匪道:“谁是柳卅?”   容匪冲地上努努下巴,大汉呸了口:“小杂种!我说怎么能挣了大钱呢,原来是认到爹了!咱是他大舅!”   容匪心下不快,拿伞抽他嘴巴,大汉跳脚,嘴才张开要骂,容匪又是两下,他将伞夹在胳膊下面,人越走越近,到了离大汉三步之遥的地方,用伞将那大汉的脸压在了墙上。大汉满眼愤懑,却无处发泄,被容匪死死制住,只能听他说道:“他的名字我取的,我可不是他爹,他的钱都是靠他自己的本事挣的。你是他大舅是吧?你说他是小杂种?”   大汉用力扯动下巴,容匪收起了伞,在空中挥了下,撑在地上,一拱手,冲大汉笑道:“那还见过老杂种了,小弟这厢失礼了。”   “你……!”这字才出了口,大汉瞥到容匪手里的伞就立马顿住了,靠在墙角,吞了口口水,眼神游移着说道,“这小子欠了咱一千块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不是来替他还钱的,靠边站着!”   他说得很有底气,人却不敢看容匪,容匪疑道:“一千块?这数怎么来的?”   “他妈死了,买棺材下葬哭丧不都得花钱?”   柳卅这时慢悠悠地开了腔,说道:“你把妈留下来的东西给我……”   大汉作势又要揍他,容匪轻咳了声,拄拄雨伞,大汉不甘心地垂下了手,侧过身去站着,嘴上凶道:“你妈没嫁人就生了你个小杂种,她的东西就都是娘家的东西!”   容匪插话说:“我给你理理你说的话啊,你说她妈没嫁人,所以她的东西就都是娘家的对吧,那柳卅是他妈没嫁人生出来的,按照你的意思,他也是她娘家的人了,娘家的人要娘家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对的?又不是给外人。”   大汉一挥手,转过来瞪大了眼睛道:“管你这么多!你们不想给钱,把我打死在这里我也不怕,老二就去报警!找警察把你们办了!把你们跟着的黑老大都办了!”   他这视死如归的气势倒和柳卅如出一辙,容匪笑笑,问道:“那我要是买他妈留下的东西,你卖吗?”   柳卅这下坐了起来,喊道:“不行!那本来就是我妈的东西!怎么成了买卖!”   这时候他还讲起情义伦理来了,容匪让他闭嘴,他把大汉拉到外面去说话。大汉看容匪有出钱的意思,纵使之前被他教训了几下,看他的眼色也起了变化。两人站在平房外议价,那大汉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手帕包成的小包,原来他把柳卅母亲的遗物全都带在身上呢,听到容匪要开价,立即拿了出来。容匪知道这大汉本就是奔着钱来的,那事就好办了。他才说了个价钱,柳卅却从里面冲了出来,从大汉手里抢了那个手帕小包藏进自己怀里,说:“不能卖!妈的东西!不卖!”   这个死心眼又来坏事,容匪有些气了,那大汉比他更气,登时就恼了,扑上去把柳卅压在地上打。柳卅刚才抢东西的时候使出了轻功的步伐,容匪还以为他有什么把戏要玩,没想到他真的只是认命地挨着揍,什么技法都不施展,嘴角破了,眼圈青了,都不反抗,死死护住那个手帕小包。还是容匪上前给他解的围,他出了一掌推开那大汉,对他道:“他人有些傻,认死理,我给你五千,你看怎么样?”   柳卅一骨碌起来,坐在地上咬紧了嘴唇。   大汉朝他吐了口口水,道:“早这样不就成了!倔个什么劲!”   柳卅扭头把手帕拆开来看,他不知是没看到什么,急眼了,跳起来冲着大汉道:“那个金锁呢!我爸留给我妈的金锁呢!!”   大汉一抖,拳头又要上去,容匪挡在两人中间,道:“这可就是你不地道了,说好了我全买了,你这还藏着掖着,这买卖做得不舒心。”   大汉松开拳头,哼了两声,从大氅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柳卅忙去捡起来,拍去上面落到的土。大汉道:“什么金锁!镀的都不是金!是铜!!”   东西不怎么值钱,柳卅却像捧着个宝贝,看了又看。容匪趁此把大汉叫到一边,塞给他一叠纸钞,还偷偷摸摸给了他一个玉佛像让他收好了,并解释道:“我这里现钱不够,这玉是羊脂玉的,你要是不信就去找个行家问问,这玉吧是云城的珠宝斋一个老师傅做的,在别的地方当然也值不少钱,不过还是在云城的当铺最吃香,能当上万。”   大汉数了数容匪给的钱,又摸摸那块玉,想了想,认下了这桩买卖。他收好东西,临走前还不忘再骂柳卅几句,踹他一脚。柳卅被踹得歪坐在地上,攥着那个金锁,仰起脖子死死盯着容匪,容匪不由腹诽,他要是用这样一对眼神瞅他大舅一眼,他大舅哪还敢管他要钱,非吓得屁滚尿流不可。现在到好了,东西给他买了,钱替他给了,他如今却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容匪走过去拍他的脸:“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地方盛产白眼狼,我给你花了这么多钱,你还这么瞪我!”   “你给了他多少钱?”   容匪说:“我来这里做客,哪好意思空手来,本来这些钱就是给你这一大家子用来封红包的钱,都给了他也算是进对了口袋。”   柳卅问他:“那你还塞给他一样什么东西?”   容匪哈哈笑,往前走开了:“之前马面焦多给了我一个玉佛,我放着也多余,就孝敬你大舅了。”   柳卅看他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起身追上去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满身的泥巴,容匪不愿靠近,离远了说道:“随便走走。”   柳卅揣着手帕包跑到了他前面,他也没说话,容匪就跟着他,两人一路走到了一片树林里。冬日寂寥,万木皆败,林中的一冢孤坟更显荒凉,那坟头上也没立碑,只供奉着一个空碗。柳卅跪在坟前默默用手挖坑,容匪看着,那土坑挖了约莫有一寸来深后,柳卅将母亲的遗物全都放了进去。那遗物不是过一把梳子,一根发簪,两粒纽扣和一只不值钱的小锁。   容匪说他当真是视别人的金钱如粪土。柳卅往坑里拢土,说道:“妈的东西,不能卖……”   “不和你这样的高人谈钱,俗。”   柳卅道:“我会还你的。”   他的衣服很脏,头发有些乱,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倒还是白净的。容匪目不转睛地看着,说道:“是该还,还得加利息。”   柳卅看了他一眼,人很平静。容匪道:“要不然呢?你以为我平白无故花了两天时间到你这穷山僻壤的,就为了给你当冤大头?”   柳卅撒土的手一僵,他说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停下了,所有动作,呼吸声,都停下了。   他的双手还盖在那个小土包上,指甲缝里都是泥。容匪闻到些许苦涩,像柳卅喂他吃过的还没成熟的杨桃的味道。   “这都是我妈的东西,我是他儿子,她留下来的东西我要就只能用钱买,我不知道这种道理,怎么还有这种道理……妈死了……”   柳卅跪着,头几乎要贴到地上去了。容匪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掉他身上和手里的土,柳卅头一歪,靠在了他肩上。   他在发抖,说道:“那个护士是个骗子,我给我妈寄的钱都被她偷了。她死的时候是最热的时候,她在那个护士家里发了臭。没人给她做手术,没人理她,她就这么臭了,烂了,我没有回去看过她,没有陪过她,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连字都学不好,我想给她写一封信烧给她,那个‘爱’,我怎么都写不好。我不会写,我不懂……朱爷问我和我对手的人打的什么拳,我骗了他,他杀了四个人,我不懂……真的不懂……”   容匪听着他哭,低头看他,柳卅不说话了,一味哭,抓紧了容匪的衣服哭。容匪见他流过那么多次血,却是第一次真正切切地看到他流眼泪,他哭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窝囊,一样的不甘,他的哭泣里甚至有比普通人更软弱的东西。他的母亲死了,他本来脑筋就不活络,人傻得可以,不能奢望他精明地处理好他母亲的后事,追讨回那些他寄出去的救命的钱,他没有办法,完全没辙,他或许也想想出个办法吧,从家里出来一直往南走,一直想,一直走,背着一个记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他为了这个电话那头的人撒了谎,害死了四个无辜的人。   容匪的手放在了柳卅的头发上,他抱住了柳卅。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也想不出别的主意了。   天色黑下来后,容匪牵着柳卅的手走出了树林。他们回到报纸糊窗的平房里,门还开着,容匪放在屋里的行李箱和伞却都不见了。容匪找了一圈,确信东西是被人偷拿了,愤愤不平地跑到田边,却又停住,只站了会儿就又回来了,对柳卅道:“这群豺狼虎豹,养大了不知能长成什么样!”   柳卅在墙边坐下,容匪把干草全都聚到一边,想办法在空地上生了堆火,他不怕冷,只是柳卅摸上去冰凉凉的,没了以往的暖意。容匪靠着他坐,问道:“你大舅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他是我大舅……”   容匪挑起眉毛,道:“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也还是和我动手?”   柳卅裹着衣服沉默,容匪道:“别惦记那四个人了,生死有命。”   柳卅按住肚子,久久不语。容匪看看他,火光很红,照得他哭红了的眼角更红,他的脸本就生得好看,在一片红的衬托下显出了点少见的媚意。   容匪问他:“来几天了?吃过东西没有?”   “四天了,什么都没吃。”   柳卅瞥了眼地上,先前撒在地上的糖果也被白眼狼叼走了,连张糖纸都没留下,他吞了口口水,垂头丧气地抓脚踝。容匪看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又想到他这几日的遭遇,不由把上上下下的口袋摸了个遍,终于是让他在大衣里头那层的口袋里摸出来一颗糖。   “喏。”他递给柳卅,柳卅撕开糖纸就把糖塞进嘴里,他手里揪了点干草扔进火里,火堆烧得更旺,几颗火星子飞溅出来,映进他水光光的眼里。容匪天生不知“饿”,也不懂“饱”,平日里看书读报,见到食不果腹,馋虫擂鼓的描述总是读得一知半解,现如今他看着柳卅,忽而将那些他从来不懂的字眼全都领会了。他悟了,这“饿”的感觉就是埋藏在骨子里的躁动,是在他耳朵里吵个没完,要他亲一亲柳卅,抱一抱他的喧嚣。   (打码)   第二天他们就走了,两人两手空空,沿着村里的一片田地走到了一条河边。河面上浮着一层冰,几棵柳树萎靡不振地歪着脖子,扎根在河岸上。   柳卅对容匪道:“我大概知道谁拿了你的东西。”   容匪摆摆手:“千金散尽还复来,况且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伞也不要了?”   容匪道:“早就不是原来的那把了,丢就丢了吧。”   柳卅没搭腔,跳到了河堤上。他伸手去摸柳树发黄、干瘪的枝条,手指在其中穿梭来回。   容匪看着,柳卅的手仿佛在撩动琴弦,姿势优美极了。他却看不到他的脸,不知他的表情是否也一样陶醉,动人。   容匪忽而说道:“他叫楚林夏。”   柳卅回头看他,容匪大步往前:“明湖大学的名字。”   到最后,他也没把他和楚林夏的故事告诉柳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容匪和柳卅在京安火车站买了两张回云城的车票,等车的空当,容匪出外溜达,柳卅并未同行,他一个人在火车站外的羊肉面店里吃得热火朝天,哪还有心思管容匪。容匪腿脚快,跑了京安的几间大医院,让他找到了柳卅母亲之前住过的那间医院。护士偷钱的事在院里闹得很大,也就在上个月吧,柳卅的大舅二舅来医院说要接他妈回家过年,这才发现人早死了,嚷嚷着要医院赔钱赔人,最主要还是要赔钱。院方顶不住压力,赔了万把块钱,把护士辞退了,容匪从医生手里骗到个护士的家庭住址,自己找了过去。到了这护士家里,他算是明白柳卅这有仇必报,以命偿命的性格怎么没在这里发作,大开杀戒了。这护士家里有三个小孩儿,一个瘫子,两个傻子,容匪去的时候,家里就一个驼背的老太太在照料。平房里一股子屎尿味,还混着尸臭,大约是柳卅母亲遗留下来的味道。   容匪的心肠比柳卅硬,这种人家他也见多了,只是杀人耗他元气,损他身体,况且就算这仇报了,却也不痛快。算来想去,他和柳卅谁也落不到半点好处,他妈也不会就此起死回生,容匪看了眼也就走了。   柳卅脑袋倒很清楚,在火车站外看到容匪回来,就问他是不是去医院了。容匪问他:“吃饱了?”   柳卅抿了抿油光光的嘴唇:“没肉了。”   容匪把他带去火车站边的土特产店,给他买了两只卤鸭,柳卅还多要了四只,说是要带回去送人。这六只卤鸭就是他们的全部行李,上了火车,这行李就被柳卅吃去了三分之一。   从京安到云城统共要开一天半,容匪一在铺位上坐下就不愿起来了,柳卅要吃要喝,自然麻烦比他多,一会儿水不够了要去加热水,一会儿手吃脏了,脸上吃花了要去洗手洗脸。入夜后他才算静下来,坐在容匪边上,巴着窗户看外面。容匪懒散地躺着,手伸进了柳卅的衣服里摸他的后背。柳卅在吃一颗苹果,非常专注。   车厢里很吵,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一刻都不停歇,但又很宁静,唯二的两位乘客谁都不出声,一个默默地吃,一个撩开了他的衣服,圈住他的腰,亲他的背。   柳卅说话了:“我妈在月亮上呢,我看到她了。”   容匪敷衍他:“嗯,你眼神好。”   柳卅侧过脸来对他道:“你也过来看看,今晚的月亮好大。”   “我看什么,就算看到你妈了我也认不出她。”容匪坐起来些,摩挲着他的肩胛骨,亲了又亲。柳卅问他:“你不会死吧?”   容匪掐了他一把:“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柳卅就说:“你可千万不能死。”   “你放心吧,你死了我都不会死,等你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看到我都认不出来了,我都还活的好好儿的。”容匪笑着拍柳卅,让他转过来。柳卅把手里的苹果核放在了桌上,舔了下手指,看看容匪,伸手抱住了他,对他道:“我也不指望你喜欢我了,就指望你永远活着。你死了,我会伤心,我走了,你不会难过,世上已经那么多伤心人了,还是少一个比较好。”   容匪道:“你这个人就是死心眼,干吗把自己想得这么可怜,我这里不行,你就不能换一个人吗?”   柳卅靠在他颈边:“这种事又不是我说了算的,我有什么办法?”   “你怎么没办法了?你不来找我,不想我的事不就行了。”   柳卅听了就放开了手,容匪继续道:“你就是太没经验,喜欢一个人喜欢不到那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你懂吗?”   柳卅点点头。   “我确实挺喜欢和你亲热,可你要真想在我这里找到些情啊爱的,你也确实别指望了,我这个人心很小,已经分了一大半出去,剩下一小块我还得留着给自己保命呢,人没了心不就活不下去了吗?你说对吧?”   柳卅摇摇头。   容匪笑着:“怎么就不对了?”   柳卅说:“我的心不在我这里,在你身上,可我也还活着啊。”   容匪大叹:“和你说不通!”   他转身裹起毯子睡觉,后来柳卅钻进来和他一起睡,小声在他耳边说:“顶多变成失心疯。”   容匪不理他,柳卅就抱着他,脑袋蹭在他脖子边上紧贴着躺着。他一呼一吸全都喷在容匪耳朵后面,这湿热的气息又把容匪的心思搅浑了,他转过去把手伸进了柳卅裤子里,两人都没脱衣服,就亲着嘴互相摸,释放后,抱在一起睡到了天亮。   两人回到云城后没多久就到了元宵节,合家团圆的日子,容匪没家可圆,和平日一样独自在家歇着。下午时柳卅提着大包小包来了,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登门,容匪已经习惯,可这回他屁股后头还带着一大串人,什么武馆的大师兄,二师兄啦,工厂里的张工李工啦,高林庙夜市卖内衣的看相师傅啦,全都跟着他进了容匪家。一大帮人一个一个过来和容匪握手问好,左一句:“平时柳卅那小子还劳烦您照顾了。”右一句:“小柳就是人有点倔,你多担待。”   全然不给他回话、赶人的空隙,容匪只好笑,笑完了也抹不开面子下逐客令了。他趁人都挤在客厅里闹哄哄的时候把柳卅拉到边上去,问他:“你怎么回事?”   柳卅在做元宵,弄了一手的面粉,和容匪说:“过元宵啊,大家在云城都是无亲无故的,我想着不如凑在一起过。”   “到我家过?”   “你家离灯会最近……“柳卅要掏钱给容匪,“我租你的地方一天行吗?”   容匪收了钱,数了数,斜他一眼道:“先斩后奏,哪儿学的?”   柳卅嘿嘿笑,拍拍他,又钻进了厨房,他带来的那群人里会做饭的都在里面帮着他张罗饭菜,厨艺不精的就被打发到了客厅布置餐桌。容匪这间小局室里从没这么热闹过,他受不了人声鼎沸的气氛,寻了个买酒的借口就出去了。为着消磨时间,他特意选了个最偏远的店铺去买酒,走着去,走着回来,到了自己家后门楼下,一抬眼看到了小娥。容匪招呼了声,小娥看到他打了个哆嗦,眼神躲闪了阵,很快就恢复了那自信的神采走向他,主动要帮他提酒瓶。容匪最是疼惜美人,哪肯放手给她干这种粗活,自己提着上了二楼,给小娥开了门,领她进屋。她一进去,像是吹进来阵带花香的暖风,那满屋子的大老粗安静了瞬,柳卅武馆的那两个师兄弟明显红了脸,争先恐后地来给她献殷勤。   “可乐喝不喝?”   “还是喝橘子水?”   “不好不好,还是吃橘子有营养。“   “桂花糕吃不吃?”   容匪把酒瓶拿进厨房,冲柳卅斜眼睛:”这总不是无亲无故的了吧?”   柳卅知道他在说小娥,继续拿着笸箩摇他的元宵,低声道:“她有手有脚,我总不能把她绑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吧?”   容匪看他苦恼犯愁的样子,觉得好笑,在厨房里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走开。   小娥到了容匪家里一刻都没停下来过,翻翻他听的唱片,瞅瞅他书柜里的书,墙上的海报贴画她也都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过去。她转着裙子在屋里四处走,那两个师兄弟也还一直跟着她,活像跟着春游出巡的公主屁股后头的两个谄媚的仆从。公主显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还有些烦他们,容匪从旁观望了片刻,找了个理由将那两个师兄弟打发去了厨房,走过去和小娥搭讪,道:“想听哪张唱片?”   小娥道:“这些唱片,这些书,都是你平时听的看的?”   “当然了,难不成是柳卅留下来的?”   小娥又到了书柜前,抽了好几本书出来,问容匪:“能借给我看看吗?”   容匪满口答应,问道:“你也爱看这类书?”   小娥摇摇头,翻开了一页,道:“没看过,就是想看看他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她抬起眼睛,“《夜来香》我倒是喜欢听的。”   容匪一笑,抽了张《夜来香》的唱片,放出来给大家听。脍炙人口的缠绵歌曲人人都会唱,不一会儿满屋子便只剩下高高低低的“夜来香,夜来香”的唱曲声了。   晚饭到了六点终于准备停当,众人一一入座,由里头年纪最长的内衣摊摊主兼云城算命协会荣誉会长许半瞎开席。他言简意赅,站起来,举着酒杯只说了两个字:“开吃!”   大家哄笑,纷纷碰杯,仰头灌下整杯烈酒。   柳卅的人缘比容匪想象中要好,他这一根筋的性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脾气放到了江湖上成了人人赞许的侠肝义胆。言辞间不难听出他结交的这些朋友都是和他过过命的好兄弟,都是行事豪迈痛快的人,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尤其是那武馆的两个师兄弟,虽在男女方面不得要领,可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仗义爽气。其中那个大师兄和柳卅拼酒,满杯下去,仰头就干,一滴不留。容匪在旁看着,他不喝酒,也很少看到柳卅喝酒,对他的酒量一点数都没有,见他和那个大师兄连干了十碗,人还很清醒,眼神反而更加明亮,这才知道柳卅原是个海量。   大约食量和酒量确有挂钩,柳卅喝起酒来也是副喝不饱,喝不够的馋样,酒一多,他脸上的表情多了起来,笑得更开,更大声。那大师兄到底拼不过他,第十八碗才放到嘴边,眼珠一翻,嘴角一歪,扑在了桌上。他师弟立马接上,对柳卅道:“遇上你这么个酒国英雄,可别怪我们大师兄二师兄车轮战了!”   柳卅朗声笑,端起酒碗,手一伸,与这二师兄碰了杯。众人都在看他们的热闹,容匪却有些乏了,走去外头点了根烟。他没关上门,靠在门边还在关注酒桌上的战况,正看到那二师兄也趴下了,柳卅笑着自斟自饮,大家起哄,拱他做酒国元帅。这情形把容匪看笑了,他吐出个烟圈,那门里此时却走出来一个人和他搭话,正是那许半瞎。   许半瞎右眼上贴着块狗皮膏药,用他那颗灵活得左眼将容非好生打量了番,说道:“容先生,我看你面相出奇,似非常人啊,可否借我你的手相一看。”   容匪关上了门,朝他伸出左手。许半瞎一喜,激动道:“我这人平生没什么嗜好,就爱女人内衣,就爱给奇人看手相,这柳卅的手相我也看过,您这……”   许半瞎摸着容匪的手顿了下,凑上前去,将右眼的狗皮膏药摘了贴到手背上,对容匪道:“您这手相可真是奇了!比柳卅的还奇!”   容匪悠悠问:“奇在哪里?”   许半瞎颤巍巍地抬起头,话都说不利索了:“您这命……与天同寿……与地同齐啊!”   “那我成什么了?还是人吗?不成老妖怪了?”   许半瞎牙齿打颤,扒住他的手,抓紧了继续看,断断续续说道:“您这命里有两个大劫,一个已经过去,另一个就在三年之后,这大劫必要贵人相助才能平安渡过,不过这贵人……我看看啊……出现得可有点迟,得好几十年后了……”   劫数就在三年后等着呢,搭救的贵人确要几十年后才出现。这许半瞎到底怎么成了算命协会的会长,容匪说不准,不过他这糊弄人的本事实在不过关。   容匪接道:“那您能看出我这贵人长什么样吗?我好现在就找起来啊。”   许半瞎厉色道:“不开玩笑啊容先生!这一劫要是过去了,您务必替那贵人完成三个心愿,切记,务必完成!”   容匪弹开烟灰:“否则呢?”   “否则,一切尽失!”   “什么意思?我会死?”   许半瞎道:“死倒不会,只是……“   容匪让他就此打住,道:“不死就行了,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他笑起来,扔掉香烟,踩灭烟头,回到了屋里。许半瞎追着他进去,在他身后念叨个不停:“要记得啊,三个心愿,三个心愿!这是在给自己积德!”   这时小娥忽然指着许半瞎尖叫了声,道:“许半瞎!你这右眼看得见啊?!”   此话一出,许半瞎赶忙将狗皮膏药贴回去,可为时已晚,他这右眼的事被开了一晚上的玩笑,到了灯会都没停过。   容匪也去了灯会,柳卅说他聪明,硬是要他一起去猜灯谜。可到了挂满灯谜的各色灯笼前,柳卅就又把他拉走了,他扯着他的袖子把他往人少的地方带。容匪看他是喝多了,醉了,分不清东南西北,连灯谜在哪儿都找不着了。但柳卅走起路来却很平稳,笔直的一条线,他把容匪带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两人脚下是边角缝隙里长满了苔藓的青石板,不远处是一绢细流,数盏花灯自河弯处飘来。   容匪走得不耐烦了,停下了问柳卅:“你到底要不要去猜灯谜?”   柳卅站在他身后,他看看他,又看看月亮,再看了看那在水上跳动的火苗,他有些高兴,指指容匪站的位置,说:“你就这么好好的让我喜欢着吧。”   他憨笑起来,容匪不予理会,转身要往回去,柳卅明显是酒精上头,人已经犯懵了。他去拉容匪的手,孩子似地在空中甩。容匪心道,他这点傻劲要是今晚不发完了不知得留存到什么时候,索性四下无人,就由着他了。   两人往前走了阵,容匪对柳卅昂了昂下巴,说:“喂,酒国傻元帅,我给你三个心愿,你做我的贵人好不好?”   柳卅想是没听进去,还在自顾自发笑呢。容匪一皱眉,油然而生一股厌弃,推开柳卅,迈开了步子。柳卅跟着他,要走到他前面去,容匪一伸手,把他拽回来,骂了句:“看着点路,睁眼瞎!”   从花灯会回了家,容匪还是满心不痛快,看到饭桌上的残羹冷炙,大声把柳卅喊过去,差遣他收拾屋子。柳卅事事都顺着他,听他指挥,老实地整理碗碟,打扫客厅,抹干净了桌子后就在厨房里洗碗。屋里又恢复了原有的清静面貌,容匪舒出口气,斜躺在沙发上,右手摸着左手,闲闲坐着,他还惦记着许半瞎那判词呢。   一切尽失。   他活到现在,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容匪的眼角扫到柳卅忙碌的身影,此前以为他只有他,却没想到他有这么许多肝胆相照的朋友。勿说柳卅一厢情愿地恋慕他了,他何尝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地揣度了他的人生?到头来,谁之于谁是唯一,他竟看走了眼。   容匪又是阵烦躁,撑着脑袋叫了柳卅一声,想把他叫过来数落几句,随便什么由头都好,最好能把他骂跑了,撵走了。   柳卅听到他的呼唤,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容匪张开了嘴,话未出口,他眉心紧蹙,陡然喷出口黑血,人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上,一蹶不振!   柳卅慌忙冲过去,容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快!替我出去看看!正门……正门是不是上来了个刀疤脸的人!”   柳卅夺门而出,开在朝阳街边的那道楼梯空荡荡的,没见到有人,倒是有滩发红乏腥的血迹。柳卅追下了楼,在街上张望,也没有发现任何行迹可疑的路人。他没再追踪下去,赶紧返回了屋里,将容匪从地上扶起,道:“人没看到,但楼梯上有滩血迹。”   容匪无声地一指书柜,有了上次的经验,柳卅已经知道他要什么了,忙去给他卷了根烟,点上了递给他。   容匪这回比杀柯雄的那晚还要紧张,脸色刷白,手抖着抽了好几口烟,勉强稳定下来后,对柳卅道:“你帮我找个地方,尽快找,小心找,要人迹罕至,但不要在深山老林里,不能有窗,不要任何东西,只要你每天去看一看我,确保我还有气。”   柳卅替他擦掉嘴角的血迹,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从前面上来个人?我没感觉到任何气息啊!”   容匪道:“还记得我说的那个仇家吗?”   柳卅颔首,容匪示意他靠近些,他此刻没法发出太大的声音,但他要确保柳卅能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道:“他从前是我家的仆人,我有一双父母,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与我一样,有长生不老的体质,这个恶仆觊觎这一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个典故,说吃了我们这类人,也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他就动了歪脑筋。”   容匪的额头抵着柳卅的额头,把烟送到嘴边,久久没有垂下手,平声说道:“他把他们都杀了……吃了……只有我逃了出来……”   柳卅的手放在了他的腰上,揽住了他,屏息倾听着。   “他追了我许多年,许多城市,我这大半辈子都是在逃亡。我逃到云城后不知为什么,他失去了音讯,我也就在此定居了……那街上的楼道口是专门开给他的,洒过我的血……他这人贪婪,这点血他也是不会放过的,必定会从那里找上来。”   柳卅道:“你说那楼道给你施过法术,原来是真的?“   容匪摸摸他的脸,人有些恍惚,眼神都空了,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他道:“真的,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温柔起来,这份温柔柳卅却不要,他松开了手,眉毛拧在了一起,站起身说:“你要我替你找一个躲避他的地方?”   容匪道:“这楼道上的法术就不具体和你说了,你只要知道对我来说消耗很大,而他中了这法术,三年之内必定无法行动自如……我则需得调养九百九十九天,所以我要你替我找个地方,是给我修养的地方。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这里人气还是太重,太浑浊了。”容匪咳嗽了几声,浓厚的黑烟从他嘴里飘出,他问柳卅,“这件事你能替我办好吗?”   柳卅没有立即答应他,思索了番,问了许多问题:“那这九百多天里需要我每天给你点上些烟吗?你确定他三年内都不能再对你不利?还是我每天把守着,不,你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我替你找出来,只要他人在云城,我一定能找到!”   容匪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让我自己睡着好了。你就算把他找出来又能怎么办?他的本领比我还高,你白白去送死,对你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柳卅一滞,又道:“那你要是没气了怎么办??”   “那就烧了我的尸体,烧成灰,撒进海里。”   柳卅摇头,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死!”   容匪虚弱地靠在沙发垫子上,他说得已经够多了,几乎将他这一辈子的故事都说给柳卅听了。他抚了下柳卅的手,手指碰着他的手指,敲了敲,摸了摸,无力地垂了下来。   柳卅半跪下,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吻着,贴着,举止间皆是不舍。   容匪还剩下点力气,最后说:“我要睡了……这三年,你要好好过,听到了没有?”   柳卅不忍看他,低头应承下来,待他再抬头看去时,容匪已经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有呼吸,月色下,他很安静,近乎安详,他带着他最最温柔的样子,陷入沉睡。   不出三天,柳卅就替容匪找到了一处隐蔽又还算交通便利地藏身之所,他在后海码头租了间库房,将容匪安置到了那里。每天他都会背下当日报纸上的内容,在黑暗中一一复述给他听,有时他会趴在他床边打个盹,有时就站着看看他,就算看不清也认真地看。   柳卅每次都不会待太久,在里面陪了会儿,就到外面去站着,这给了他很多时间看海。看春天的海如何被夏天秋天冬天复制,永远都是雪浪翻滚,波涛汹涌。   四季更迭,时光荏苒,转眼间,他一个人看海,看了整整千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容匪自长眠中醒来的这天是个晴天,他起身后不久柳卅就出现了。他打开门,光从外面涌入,容匪眯起了眼睛,稍加适应后,就看到柳卅站在门边,穿了件花衬衣,白长裤,着装品味实在不敢恭维。但他人还是好看的,举手投足间比从前更稳重成熟了,笑起来却还有点磨不光的少年气。   容匪坐起来,活动下颚和舌头,问他:“今天什么年份,几月几号?”   柳卅说:“60年了,9月21号。”   容匪走下床,柳卅要过去扶他,被他拒绝了,厉声道:“我又没瘸,又没瘫,你见过睡醒起床了要人扶着走路的人吗?”   柳卅垂下了手,默不做声地跟着他往外走。容匪听不到他说话了,斜睨他一眼,问道:“孩子多大了?”   柳卅急着说:“什么孩子?我没结婚!女朋友都没有!”   “男朋友呢?”   “当然也没有!”柳卅不光急了,都有些生气了。   容匪不慌不忙地继续问:“那你这三年都干了些什么?”   柳卅道:“我给朱爷做事。”   “你就这么喜欢当黑社会?”   柳卅握了下拳头,声音低了下去:“在工厂当工人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想帮你找那个刀疤脸,就回去了。”   容匪看着他:“你要回去就让你回去?你是朱英雄的亲儿子不成?”   柳卅不愿多提,让容匪别再问了,他指着路边一辆小轿车,道:“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容匪看到汽车,再看看这后海的荒凉风光,不由想起他与柳卅搭雷符的车来后海时他的窘样了。他被这回忆逗笑,柳卅看到他的笑容,说道:“我真会开,开了好几年了,你上车吧。”   他给容匪打开了车门,示意他坐进去,容匪扶了下门把手,无意间,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柳卅回避开了,容匪就去拉他。他还笑着,眼珠子打着转将柳卅看个不停,他问柳卅:“你不交男朋友也不找女朋友,是不是整天都在惦记我?”   (打码)   回去云城的路上,容匪说要请柳卅吃顿好的,当作是感谢他这三年来的照顾。柳卅今晚却已有饭局在身,说道:“咖喱今天出来,朱爷给他接风,我必须去。”   听到柳卅提起青帮的事,容匪总算有了点重返人间的实感,他问道:“怎么咖喱又进去了?”   柳卅道:“年初的时候风声有些紧,条子催朱爷交个大案子,咖喱的一个义弟前阵子抢金店杀人质上了头条,朱爷做主,把他这个大哥给交了出去。”他顿了会儿又说,“他和我不对盘,今天给他接风,我要是不出现,我怕他找我那里的麻烦。”   “你那里?”   柳卅点头,专注地开车:“我现在在高林庙做事。”   容匪奇道:“高林庙不是咖喱的地盘吗?”   柳卅面有难色,原来去高林庙谋生活并非出自他本意,咖喱进了号子后,高林庙坐馆的位置空了出来,是朱英雄把他调过去补了这个肥缺。容匪听了,难免在心中自问,他不问世事的这九百多天里云城黑白势力到底起落了多少回,青帮到底出了多少事端,柳卅又遭遇了多少变故?这顿接风宴要是菜色没上对,可就成了鸿门宴了,容匪便对柳卅说道:“别往朝阳街开了。”   “你要去哪里?”   容匪笑着说:“这接风宴总不会只有青帮成员才能吃吧?”   柳卅想了想,说:“倒是能带家属出席……”   容匪啧了声,用力戳他脑门,把他那头长到了脖子的头发弄得更乱了。此时恰遇到红灯,柳卅把车停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根烟和一盒火柴给容匪。   “从你家里带来的。”柳卅说。   容匪头一低,咬住了香烟,柳卅替他擦亮火柴,护住火苗,给他点烟。火光将柳卅的手指烧得泛起通透的艳红色,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那么少,又那么明确。他在忧虑接风宴的事,但眼底又藏着点欢欣。   容匪把他拉过去,偏过头给了他一个最不易察觉的吻。柳卅留恋地微微张着嘴,似是在等待更多,可碍于绿灯亮起,他只好先和容匪分开了,继续开车。   赴咖喱的接风宴前,容匪去西装店置办了身新装,还给柳卅也挑了套。他实在受不了他身上那件土得掉渣的花衬衣。   柳卅穿上挺阔的西服后,他那头长到肩膀的头发就显得不怎么搭调了,西服店里可不包办打理发型的业务,眼下要找个理发店也浪费时间,容匪就问裁缝要了根黑色的皮筋,在他脑后给他扎了个小辫,乍看上去颇为随意,反倒和那套灰西装特别合衬。容匪这三年来头发连一寸都没长过,在穿衣镜前用手打理了番就和柳卅走了出去。   接风宴定在晚上六点零六分开席,取的是六六大顺的好兆头。宴席依旧摆在百味酒楼,容匪和柳卅到的时候五点才过了半,容匪下了车,站在百味酒楼门前仰头数了数,三年过去,百味酒楼已经加盖到了九层,那悬挂在第九层屋檐下的酒楼匾额上装饰着九条金龙,在黄昏下熠熠生辉,好不夺目。   容匪吹了声呼哨,问起柳卅:“这云城四大帮,总不会只剩下青帮了吧?”   柳卅道:“朱爷这几年生意做得比较好。”   这话说的圆滑,不怎么像他了,活像个场面人。容匪瞧瞧他,柳卅又道:“朱爷眼光好,找对了时机开工厂,做的东西多,声势比别人都大。”   容匪拍了下他的衣领,满意地看着他这身时髦又得体的打扮,说道:“我随便问问,你也随便应付应付就行了,不用什么都和我说,我也没兴趣。”   柳卅不怎么自在地望向了别处,同周围来往的人无声地打起了招呼。容匪跟着看了圈,和柳卅点头致意的人里面不少都是从前就在青帮混得风生水起的大人物,如今见到了柳卅也都是笑脸相迎,甚至主动上来和他握手寒暄。容匪默默走在柳卅身后,跟着他进了酒楼。宴席还未开始,众人大多都围在麻将桌和赌桌前消磨时间。容匪对这些没兴趣,柳卅也不是好赌的人,只是甫一露脸就被拉到了牌九桌上,被几个上了年纪的叔伯围在中间要他给他们点烟,说是借借他近来的好运、仙气。   容匪自己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宴席主桌摆在一盏水晶吊灯下,圆桌中心放了张座位名册,按序排开,柳卅和雷符分别位列朱英雄左右两侧,两人在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容匪来回扫了周遭几眼,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在场的人他看着都眼生,人人身上的味道都不干净,他没兴趣去结交,也没兴趣凑在人堆里听故事,这三年,把他的骨头都睡懒了。   如此闲坐了片刻,外头终于进来了个容匪见过的人了——咖喱被四个马仔模样的人簇拥着进来了。他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免不了被人拦着叙旧恭迎,咖喱满面笑容,都一一应承下来,可那双眼睛不看人时就又立即阴沉了下来。尤其在遇到柳卅时,他笑得最开心,还同他来了个热烈拥抱,拥抱结束,他阴沉得也更厉害。容匪看着他二人,视线不经意和咖喱碰到,咖喱愣了瞬,似是在回忆他是哪号人物,一边想着一边信步朝他走来。到了容匪跟前,咖喱驱走了那四个跟班,一屁股在容匪身边坐下,喝了两大口热茶,“哈”地一声放下茶杯,一抹油头,翘起二郎腿,睨着容匪道:“容先生大驾光临,我这接风宴都蓬荜生辉啊,听说你这三年去了英国游学?”   他讲话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这三年来,连柳卅都变了,他却没变。容匪哈哈笑,一时间分不出这个英国游学的经历是咖喱信口胡诌套他话呢还是柳卅信口胡诌替他隐瞒行踪的。   咖喱又道:“还是这三年都没出过云城,不过干起了见不得人的买卖?”   容匪道:“我倒也想继续干见不得人的买卖,赚的多嘛,只是三年前我的招牌就垮了,云城这口蛋糕哪还轮得到我啊。”   咖喱往后仰,翘起了椅子往边上一指:“怎么不去玩儿几手?”   “天生没有横财运,”容匪道,“咖喱哥您坐我这儿,怎么都不合适吧?”   咖喱嗤了声:“怎么不合适?老子的接风宴,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他一拍大腿,椅子两脚落了地,对容匪道:“你在外头三年,柳卅的事都没听说了吧?”   “青帮的事哪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能随便听说的。”   他这番模棱两可的回答引来了咖喱的几声干笑,他拍了下容匪,手一勾,搭在他肩膀上就和他说叨了起来。   “那我来告诉告诉你吧,这个柳卅可是今非昔比了。你说别人做红棍,这红棍的事干不好,被打发去了工厂当工人,那就老老实实地干嘛。他偏不,他还要混黑社会,这小子你别看他老实巴交,乍看之下没什么心思,他啊,野心大得很!求着朱爷再放他进青帮,只要朱爷一声令下,杀人放火他什么都干,专替朱爷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咖喱舔舔嘴角,继续说,“海州帮那三兄弟,他一个个把他们送进棺材不说,斩草除根,连人一家老小都不放过。你说看他白白净净的,能看出来他是这么个狠角色吗?我和符哥可都被他骗啦。”   咖喱笑起来不改阴森本色,听得容匪寒毛都竖了起来,倒不是怕的,和咖喱靠得近了他才发现咖喱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死人味。容匪平生对这种味道最犯憷,难免揣测起咖喱家里干得是哪行哪业。不是埋死人的就是挖死人,反正离不了发死人财。他这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那边厢,咖喱还在滔滔不绝:“我可听说路荣富那会儿刚抱孙子,小孩儿还在吃奶呢就咽了气了。   “不是青帮的人他杀,是青帮的人,他也杀。朱爷是云城活阎王,柳卅就是拿阎王号令的头号鬼差。要不然你说这酒水席上,符哥坐朱爷右边,他个愣头青,在青帮才多少年?凭什么坐朱爷左边?还不是踩着百来具尸体表忠心换来的位置?”   容匪拿起茶杯,用茶水湿了湿嘴唇就又放下了。咖喱手上加了点力道,将容匪拉得更近,对他道:“我时常琢磨啊,这杀人也是耗力气的事,尤其是那路家三兄弟,各个能打敢拼。”   咖喱冲容匪比了个大拇指,容匪牵牵嘴角:“恩,是,咖喱哥说的是。”   咖喱哼笑了声:“是吧?那柳卅一个人,单枪匹马怎么一夜之间他就把他们都送上西天了呢?第二天还和没事人似的去给朱爷交差,哪像杀了几十口人,分明就是杀了只鸡,连道伤都没留下。”   容匪读懂了他的眼神和笑声,索性就说:“咖喱哥啊,难不成您是怀疑我替柳卅当了这把杀人的刀吧?我这个人一点武功都不会,要我杀鸡我都能让鸡给啄傻了。”   咖喱脚一伸,容匪已看出他的意图,他是要踢翻他椅子呢,他却不动声色,脸上还是笑着,甚至举起了茶壶要给自己倒茶。咖喱嘴唇一抿,脚上使劲,将他屁股下面的椅子踢开,容匪摔到地上,连同那茶壶都没拿稳,洒了自己一身热水。容匪坐在地上,赶紧脱下湿了的外套,扯着裤子直说:“倒个茶都能自己摔了,可惜了这身衣服。”   他长吁短叹,扶着桌子站起来,对咖喱道:“看来我是没口福吃这顿接风宴了,咖喱哥,我先走一步,不在这里丢人了。”   咖喱反拉住他,才要说话,此时朱英雄从外头进来了,他人未冒头,笑声先至。容匪与咖喱都循着那笑声看了过去,朱英雄挺着个比三年前更圆更大的啤酒肚昂首阔步地往主桌走,他人比先前更圆润了,大约是因着云城的地盘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也没什么其他可供他操心的事了,早年的野心荡然无存,连同霸道的走路姿势都跟着有所收敛,岁数上去,人都显得束手束脚了。   众人纷纷给他让开道,一路上喊“朱爷”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身后跟着雷符,柳卅这会儿也从牌局里抽身,朝朱英雄走了过去。朱英雄看到他,大笑一声,把他叫到跟前,上下打量番,抖着手里的雪茄烟,道:“让你跟着雷符学生意经,生意还没做呢,先把人置装的本领学去了,活脱脱一个大学生,哈哈哈哪里还像社团的人,雷符你瞧瞧你这个徒弟,是不是混出点人样了?”   雷符拍了下柳卅的肩,笑着说:“是该好好收拾收拾,站出去人也精神。”   他笑得很客气,容匪远远看着,抽了块餐巾擦西裤,对咖喱道:“总惦记着百味的佛跳墙,我要再待下去,可真要被烫得跳墙了,咖喱哥,再会。”   他转身就走,咖喱这次没再挽留他,他忙着去拜见朱英雄了。   容匪从宴会厅出来后并没立即离开,他倒是想走,可临到门口却看到一队警察打扮的人鱼贯而入。容匪一时好奇,混在人堆里看稀奇,那队警察里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酒楼里的领班一见到他就出面要拦,笑着喊他“李队长”,这个李队长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宴会厅里走。容匪跟着酒楼里的人往宴会厅门口挤,这个李队长后生可畏,年纪轻轻就敢闯青帮的酒水席,他一出现,厅里的气氛骤然凝固,在他后头的几名警员亮出警员证,直接压在了赌桌上,吓得一个年纪轻的荷官直接哆嗦着举起了双手。   “警察临检。”李队长发话,朱英雄并未出面,还是雷符站了出来,脸上堆笑,走过去和他交涉。而另一边柳卅也离了酒桌,手插在裤兜里跟着过去。   容匪离得远,身边几名传菜的还在叽叽喳喳讨论这事,他听不太清雷符和李队长说了些什么。一个传菜的说:“今年第几次了?咖喱哥的接风宴也他妈来搅局?”   另一个说:“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条子后台硬,上头有人撑着,就是来办社团的。云城四大帮,两个名存实亡,前阵子不是说四喜会的龙头移民了吗,其实啊是被这个李队给弄进了号子,秘密调查呢!外头现在就剩下个青帮,枪打出头鸟听没听过?”   雷符似是劝不走这个李队长,柳卅在旁从裤兜里摸出个红包塞到了李队长手里。   那群传菜的又说开了,一个道:“还是卅哥机灵,有钱能使鬼推磨。”   容匪没再逗留,直接从后门出去,施展轻功爬上了九楼,在屋檐上蹲着俯瞰云城,心中感慨万千,三年未曾踏足,这云城已多了数幢直耸入云层的摩天大楼,在低矮的唐楼建筑群上投下大片阴影。而就在沙区地界内,也有两幢比邻的大楼正在兴建,用不了多久,九层高的百味酒楼也就不会是新鲜事了。   他这么看了阵,吹了会儿凉风,方才还在宴会厅临检的那队警察就悉数从酒楼里出来了,二十来个警员一个社团骨干都没带走就驱车离开了,看来这回是专门来找青帮不痛快的。   警察离开后,云城的黑夜在刹那间降临,不知是电路故障还是别的其他原因,整片沙区暗得出奇,唯独这百味酒楼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仿佛黑暗中的最后一片金色乐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容匪蹲得有些累了,从屋顶下来,钻进了九龙匾额后,一手攀着一条金龙往下看。百味酒楼门前停满汽车,宛如一条身体被等分成数截的长蛇,说不清又过了多久,这条长蛇的几段身子活动了起来,从主体中分离,载上自百味酒楼中行出的男男女女往不同的方向游去。   容匪打了个哈欠,咖喱的接风宴总算是吃完了。   不多时,朱英雄就在柳卅,雷符和咖喱的陪伴下也离开了百味酒楼。这三人送走他后,雷符和咖喱也坐进了台轿车,只有柳卅转身回了进去。雷符和咖喱的座驾发动,往西面出发,容匪眼神一凛,跳回屋檐,跟了上去。   小车一路驶入龙虎山地界,在一幢五层的灰色西式公寓楼前停下。雷符和咖喱从车上下来,两人进了那幢灰楼,容匪在对面观望了阵,看到他们走进二楼一间房间,这才跳过去,在二楼阳台外寻了个位置,贴在墙面上听起了墙角。   咖喱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他道:“您还给我备了酒?”   雷符道:“你看看还缺什么,这里有些散钱,你尽管拿去用吧。”   咖喱道:“我以前那地方呢?”   “条子扫荡,连墙壁都砸开来了,这里你先住着,要是不满意……”   “他妈的条子。”咖喱骂了句,似是在椅子上坐下了,容匪探望了眼,看到雷符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倒酒。   “没有不满意,谢谢符哥了,这里比我那儿清静多了,况且离厂里也近。”   雷符道:“明天我带你去熟悉下环境。”   “听说这里以前归柳卅管?”   容匪耳朵一动,往身后看,刚才来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片工厂,正对着这幢小楼的阳台。他警觉地往边上移开了,果不其然,咖喱和雷符朝阳台这边走了过来,两人的说话声变得更清晰。   雷符道:“加工厂开了之后朱爷就把他调走了,你知道他这个人,缺根筋,一直反对开粉档。”   咖喱讥笑:“那还能赚什么钱?”   隔了会儿,他又问雷符:“符哥,您真忍得下来?”   雷符不语,从阳台边走开,咖喱跟了上去,道:“龙虎山的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朱爷也是,整天提,您没听烦,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妈的老子的接风宴,还得听他的陈年旧事!他妈的。”   “他确实救过我一命,无可厚非。”   “他救了您那一次,就成您再生父母了?处处都得迁就他?您堂堂正正一个二把手还要收个只懂打打杀杀的红棍当徒弟,教这教那,到那儿都得带着,您是他保姆还是怎么着?”   雷符的声音沉了下来,道:“你也别总和他过不去了,正是需要人大展拳脚的时候,别计较这么多。”   “您什么都教给了他,万一他一脚把您给……”   雷符轻笑:“我又不是傻的!自然留了几手。”   咖喱再开口时,声音却小了许多,容匪不得不更加认真地去听才能听清他说的话。咖喱道:“我在里头的时候听说了件事。”   “什么?”   “条子在青帮找了个二五仔。”   “这话不能乱说。”雷符的声音有些紧绷。咖喱紧接着说道:“千真万确!后海您知道吧?那儿不总有闹鬼的传说吗?听说就是条子散播出去的,和那个二五仔交换信息的地方!”   “你都听谁说的?”   咖喱没说,只道:“我听说柳卅在后海租了个库房,是不是真的?”   “你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他和那姓李的……”   雷符打断了他:“你别多事!“   咖喱还在添油加醋:“还有那个姓容的,您还记得吗?这人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销声匿迹三年,柳卅就是在这三年里做大的,我看,许多事八成都是姓容的在给他拿主意,当他的白纸扇呢。”   “好了。”雷符口吻微愠,咖喱适时地住了嘴,雷符道:“不管是柳卅还是姓容的,姓李的,都暂且别去招惹,你说的这事我记着了。你也给我记着,青帮的事,朱爷肯定比你我更清楚,他最忌别人替他拿主意,以后你也少在他面前提我这个二把手的名头,说多了别人还以为我有什么别的心思,知道了没有?”   咖喱却不买账:“说句不好听的,朱爷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至于还整天把着龙头棍不放吧?青帮不早晚要交给您?”   雷符哐当放下酒杯,教训起了咖喱:“朱爷对我有恩,他以后把青帮交给我也好,不交给我也好,我替他卖命,是我的真心,也是我的忠心!你那些话当着我的面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和别人提,听到没有!”   咖喱轻轻嘀咕了句什么,混在了风声里,容匪听不清。那阵风过去,他听到雷符叹息了声,在说话:“朱爷上了年纪了,疑心病比以往都重,他还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天,过去,现在,未来,青帮的龙头就都还是他。”   咖喱不言语了,雷符又坐了阵就走了。他走后,咖喱往外打了几通电话,都是要人好好盯紧了柳卅,密切注意他的行踪,之后,他也休息了。容匪这才从阳台上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龙虎山。   待他不紧不慢地回到朝阳街,一开门就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睡觉的柳卅。容匪耳边反复响起咖喱与雷符的对话,他用力关上门,砰地一声,把柳卅惊得从沙发上弹起,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容匪就问:“是你说要去接风宴的,怎么自己又走了?”   容匪道:“你们那里的人身上都太臭了,也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债,实在坏我修为,我就走了。”   柳卅已经完全清醒,眼睛十分明亮,听到他这番解释后,僵了瞬,人站了起来,说:“那我也走吧。”   容匪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就目前的情势来看,于他于柳卅,他们都不该交往过密,对谁都不好。   柳卅很快就走到了门边,临了想起来什么,转身对容匪道:“你家里的东西我都没动过,烟叶快没了,本来想给你买一些,怕你抽的不是普通的烟叶,就没有买。”   容匪坐下了,撑着脑袋说:“知道了。“   柳卅要走不走地在门前犹豫,掠进室内的苍白月光在作怪,仿佛一片大刀,将他的背影切得瘦削单薄,纸片似的一张,糊在门后面。容匪多嘴问了句:“你现在还住在新旧里?”   “不住在那里了,搬去高林庙的庙会街了。”   “那倒不远。”   “嗯,”柳卅模模糊糊地说,“我还要去龙虎山跑一趟。”   容匪笑了:“去就去啊,和我说干什么,我又没有要留你过夜。”转念一想,他又问,“你去龙虎山干什么?”   “之前干过的工厂里有个工头找我谈事,待遇上出了点问题,好几个工厂都在抱怨了,希望我能和朱爷说说。”   容匪摸摸下巴,对柳卅挥了下手,说:”行吧,你走吧,以后也都别来找我了。”   柳卅忙问:“你不是还要请我吃饭?”   容匪从边上的柜子里拿了把钞票出来,对柳卅道:“饭就不吃了,这点钱你拿着,三年雇一个看护,这数目只会多不会少。”   柳卅不肯拿钱,容匪也不强求,就说:“随便你,你爱在我这里吃亏就吃吧。”   他要往卧室里去,柳卅从门边走开了,往前几步追上了他,却又不敢靠太近,就问他:“你是不是真的不能靠近杀过很多人的人?”   容匪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怎么刻薄他,羞辱他,他都不会从他身边走开,可一旦知道自己的存在会伤害到他,也不用费劲赶了,他自己就会走了。容匪遂道:“当然了,杀人的人,尤其是不论善恶,什么人都杀的刽子手,身上浊气最重。”   说着他弯腰咳嗽起来,捂住嘴偷眼打量柳卅的反应。柳卅已经彻底没声了,默默往后退,离开前他和容匪坦白说:“我就是这样一个刽子手,你今天和我接近了一整天了,你快调理一下吧,我不打扰你了,刀疤脸我会继续帮你找的,一有消息我会找人通知你。”   他低下头,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句最轻最柔的话:“那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容匪和他离得有些远了,声音又高了起来:“不见归不见,你可别在别人手上丢了自己的命,要死也得回来我这里死,听到没有?”   柳卅看看他,再没什么光彩照拂着他,修剪着他的身影了。他显得有些可悲,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成拳头,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替容匪合上门,把自己关到了门外。   容匪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柳卅没有立即离开,许久过去,走道上才响起他的脚步声,与他身负重伤晕死在他家门口那次是那么相似,拖拖沓沓,反反复复。   他最后还是离开了。   隔天容匪搭船去了隆城,找到了之前刀疤脸光顾过的中药铺,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比上次更遭的是,他在回云城的客船上气息大乱,一口腥甜的血没能忍住,吐在了自己手心里。他拿手帕擦了擦手,无奈自语道:“随便编了个借口打发他走,可别真让我自己说中了。”   他双亲过世得早,又从没遇过和他拥有相似体质的人,已知的许多道理不过是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来总结出的人生经验罢了。关于他自己,他知道的依旧很少。唯有一件事他掌握得足够明确,一旦累了,就赶快找个安静的,人气少的地方睡上一觉,身体自然就会恢复些,这么说来,他和芸芸众生也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容匪拖着被隆城的空气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倒头就睡。他睡觉时不会做梦,就只是睡着,可这一次却发了个梦,还是噩梦。   他梦到柳卅被咖喱一枪射中心脏,死在了龙虎山,血泊中伸出一只大手,扣住柳卅的尸体,把他往血海深潭里拖,他想要去夺,可浑身都使不上力。他救回来的人,他把控着的命,这回却要不听他的,被别人——被死神夺走了!相似的脸,相似的剧情又要上演,容匪痛呼着从梦中惊起,他出了身冷汗,披上外套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开了门就往外看。柳卅不在他这里,容匪抖索着手,深吸了两口气,昏暗的水泥走廊上空无一人。他扶着门框,靠在门边,想了许久,决定出门走走。   容匪还未从隆城对他的过度消耗中恢复过来,到了街上就近寻了间茶室就走了进去,他人才坐下,耳朵里便传来了个爆炸新闻。   雷符出事了。   昨夜他在一艘泰国渔船上被抓,条子从渔船上搜出了近一百多公斤□□,可谓人赃并获,此刻已被押在城西看守所,等候发落。还有小道消息说朱英雄早就怀疑雷符在打龙头位置的主意,这事他不打算管了,有意趁此解决了雷符。   容匪听到这里就没耐心再坐下去了,风一样冲出了茶馆,他原打算直奔高林庙打听柳卅的下落,可想到高林庙原本就是咖喱的地盘,咖喱对他又是那番“另眼相看”的态度,容匪脑筋一转,去了新旧里找徐神医。   徐神医的医馆生意兴隆,门前大排长龙,场面堪比热门食肆。容匪站在玻璃门外一张望,原来今天是小娥当差,帮着老父亲抓药问诊呢。怪不得那么多五大三粗的武师争着抢着要挤进医馆,有病的看病,这没病的也恰好能折腾出点病来。   容匪要找的也正是小娥,他敲了敲玻璃门,冲小娥使了个眼色,小娥见到是他,犹豫了片刻,朝后门努努下巴。容匪会意地绕到了医馆后院,小娥今天穿了条蓝裙子,腰上系着个白围裙,满身草木药味。她站在山楂树下搓手,问容匪:“你找我有事?”   “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柳卅住高林庙哪里。”   小娥眼里一喜,也丝毫不压抑这点喜悦,还问容匪:”他住哪里,你不知道啊?他没和你说?”   容匪笑笑:“没和我说,三年不见,生分了。”   小娥应了声,解下围裙拿在手里对容匪道:“我带你去吧,现在这个时候他不一定在高林庙。”   她说话间不知怎么流露出了点大姐大的派头,容匪觉得新鲜,就跟着她走了。小娥在路上叫了辆车,和容匪跑了三个地方,两人先是去了间开在高林庙里的报摊,看摊的看到小娥就管她叫“娥姐”,殷勤地送上好几份报纸,听说他们是来找柳卅的,就道:“卅哥早上带着人放水去了,要不您去商贸那里看看?”   商贸是云城近年才新起的金融商圈,银行投资行林立,到了那里一打听,说柳卅早上确实出现了,半道听到雷符出事就走了,具体去了那里不好说,可能找条子收买人情去了。   雷符人是被警察总署的李队长抓的,小娥和容匪一合计,决定往那里找找。车到总署,两人才从车上下来,就看到柳卅愁眉苦脸地从总署里走出来。他若有所思,心事重重,并没有立即注意到他们,还是他身边跟着的两个马仔见到了小娥,客气地打了声招呼,柳卅这才看到他们,忙对那两个马仔吩咐道:“替我把人先送回去。”   容匪看着小娥道:“先送她回去吧,我有事要问你。”   小娥亦说:“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柳卅一皱眉,那两个马仔心领神会,就去劝小娥:“娥姐,条子的地盘,我们还是先走吧……”   “这帮条子吃了豹子胆了,连符哥也敢动,万一他们寻了个借口把您也给弄进去了,那卅哥可怎么办啊?”   这两人嘴和抹了蜜糖似的,把小娥哄进了小轿车,车门关上。容匪和柳卅站在一边说话,容匪道:“你来找门路的?”   柳卅听他提的是这件事,就说:“青帮的事,你别管了。”   他也催容匪走,容匪正打算将那天在龙虎山听到的对话告诉他,马路上忽然转进来一辆墨绿色的轿车,朝着他们就冲了过来!容匪拉着柳卅往边上跳开,轿车一个甩尾,轮胎摩着地面冒出缕缕青烟,随之响起的刹车声几欲划破人的耳膜,那轿车却还没完全停下,只见咖喱踹开车门,飞身下来,见到柳卅就扑了过来。柳卅分明看出来的来意,却不躲不闪,磐石似地杵在原地,容匪哪管他在动什么脑筋,要他看柳卅挨咖喱的揍,他可不干,手指一动,夹着柳卅的衣角将他拽开。那咖喱扑了个空,在地上踉跄了下,啐了口,转头气急败坏地骂道:”柳卅!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鬼!狗`娘养的二五仔,他妈的符哥和人交易的时间地点只有你知道!是不是你出卖的他!你他妈给条子塞的真是个大红包啊!”   墨绿轿车此时停稳当了,上面下来三个马仔给咖喱壮声势,跟着柳卅的那两个马仔也忙过来帮衬柳卅,两伙人在总署门前你推我搡。小娥慌张地从车上下来盯着柳卅,总署里也已经有警察出来看热闹了。柳卅往后看了眼,显然不想把事情搞大,上前一把勒住咖喱的脖子,咖喱想骂再骂不出口,想打也打不到他,而柳卅的那两个马仔也控制住了咖喱带来的人。   柳卅硬是将咖喱按进车里,对他道:“有什么话也别在这里说,我会想办法尽快弄符哥出来的。”   咖喱一张蜡黄的脸此时成了盘绿咖喱,他往柳卅脸上吐口水,推开他,那双阴狠的眼睛将柳卅身后众人扫了个遍,对他道:“敢动符哥,老子和你没完!”   柳卅沉着声音,一拍车门,对司机道:“开车。”   司机一个机灵,载着咖喱就跑了。   两组人马不欢而散,容匪给柳卅递过去一块手帕,柳卅抹了下脸,把小娥和他叫上车,他要亲自送他们回家。   容匪坐在后排吹风,他看到后视镜里柳卅沉着冷静的脸,时光将一些不必要的冲动从他身上洗刷走了,给他留下许多恰当的沉稳。咖喱说的没错,柳卅确确实实要成为一个狠角色了。   柳卅先将小娥送回了医馆,千叮万嘱她这几日最好待在家里,哪也别去。小娥拍拍他手背,对他道:“你放心吧,那个咖喱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柳卅还是不放心,把那两个马仔叫下车,让他们跟着小娥回家。   车上只剩下他和容匪时,容匪慢悠悠地开腔:“咖喱想对我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你就省点心吧。”   柳卅发动汽车,道:“他这个人很记仇,我怕他还是怀疑我……”   “他说雷符和人交易的时间地点只有你知道?”   柳卅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有回答,容匪就看着他,他知道柳卅在他面前藏不住话,尤其是在他的注视下,他绝不会对他撒谎。   柳卅被他这么盯了半晌,也确实受不了了,吐露真相:“朱爷也知道,那天他问我,我就告诉他了。”   看来外界盛传朱英雄对雷符起了疑心确实不假。   容匪道:“雷符这几年做大了吧,确实碍了朱英雄的眼了。”   柳卅眉心一蹙,很是恼怒的样子:“我不相信是朱爷!”   “那你相信是你自己干的?怎么干的,梦游的时候找了个条子告的密?”   柳卅连拍了两下方向盘,冲汽车发起了脾气。容匪又道:“朱英雄想当个土皇帝,皇帝杀大臣的事还少吗?”   这话彻底将柳卅激怒,他一个急刹车将车横在马路上,忿而瞪着容匪:“你别说了!”   容匪好整以暇,丝毫不惧他,柳卅嗫嚅着,双拳砸向自己双腿,怒道:“你这么接近我,你会死的!你想死吗?你还没报仇你就会死了!会死不瞑目!”   容匪原以为他是在气他诋毁朱英雄,却没料到他是在气这件事,顷刻间他的心绪也有些混乱了,扭头看着窗外说:“咖喱可拿我没办法……你放心。”   “我杀过很多人!!”柳卅近乎咆哮,握紧了膝盖,“说了不要见面就不要见面,你知不知道我杀过多少人!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我那么想见你都能忍住,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容匪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失控,他从未在柳卅脸上见过这么夸张过分的表情,他悲恸大哭的时候五官都没有这么扭曲,他越是看着他,他那张漂亮脸蛋就越发狰狞得可怕。   容匪朝他伸出手,他想摸一摸他的脸,杀人众多者真是他的忌讳也好,柳卅确是他的禁忌也罢,他就想抱一抱他。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别人也都惦记不上了,看也不给他们看一眼,尤其不能让死神看到。   柳卅躲开了他,跳下车去给容匪开了门,道:“你下车吧,我还要赶去见朱爷。”   容匪还坐着,说道:“路荣富的孙子……”   柳卅已经猜出了他的问题,撇头道:“送去乡下了……我不后悔我双手沾满鲜血,我选了这条路,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自己做的选择,我都不后悔。”   “那你大呼小叫什么?”容匪从车里钻出来,柳卅重重甩上车门,他道:“因果循环,事事都讲报应,我只是没想到我的报应是想见,见不到,想爱,爱不到。”   话一说完,他没给容匪半点反应的时间,开了车就走了。容匪站在马路中央,听到几声鸣笛后才心有余悸地走开。一个连爱都写不好的人,还和他谈爱,他到底懂得多少,又明白多少?还是他懂得不多,但那就成了他的全部。   这天晚上,容匪平躺在床上总也睡不着,熬过了两点之后,才恢复了平静,沉沉入睡。他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既没做梦,更没梦到柳卅,到了第二天中午,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床。孰料,他这一夜安稳觉睡过去,云城却出了大事!   关押雷符的看守所半夜被人用十五公斤炸药轰开了个大窟窿,雷符被劫走了!   听到炸药和雷符,容匪第一时间想到了咖喱,他忙赶去了龙虎山咖喱的住所。咖喱此时并不在家,屋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浴室里还残留着制作炸药包的痕迹,容匪掩着口鼻,仔细在屋里找了圈,终于在电话机下有所发现。那下面压着个地址,那是位于隆城龙王街的一处房产,隆城人都管那地方叫定海大厦,里头藏污纳垢,最不缺的就是各色通缉犯。   容匪记下这处地址,马不停蹄地找了过去,经过前两次的勘察,他对隆城的地形已经了如指掌,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定海大厦前。正巧让他看到咖喱提着一袋食物走了进去,容匪跟着摸了进去,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看到咖喱去进地下室走廊最末的一间小屋后,容匪潜入了隔壁房间,那房间恰好是间空房,他一进去就趴在了墙上探听起了隔壁的响动。   起先他只听到咖喱在说话,嘀嘀咕咕,混着点水声,听得不怎么真切,后来水声停下了,一墙之隔外传来了雷符的声音!   雷符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咖喱愤愤不平地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柳卅身上,而雷符也因为交易时间和地点上的猫腻怀疑起了柳卅,就算他从前看在朱英雄的面子上对柳卅有所袒护,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经不起咖喱的煽风点火,说道:“早前他才加入青帮的时候我就怀疑他有问题,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马面焦和他口供不一致的事情吗?”   “记得。”   “后来我发现他其后一直有在接济马面焦的家人,那马面焦很有可能是被他收买了。”   “您告诉朱爷了吗?”   “说过一次,后来朱爷不让我提了,我也就没出声了,况且我看他倒也是安安分分在替青帮做事。“雷符吃了几口东西,咀嚼一番后说,“没想到这把柄现在终于是用到了。”   “符哥!你告诉我那马面焦的家人在哪里,我现在就叫人带他们去见朱爷!”   雷符说了个去处,那地方离云城并不远,来回仅四小时的车程。容匪眼皮狂跳,他没想到这马面焦一家现在住得离云城如此之近,柳卅毕竟年轻,做事还是欠考虑。   咖喱道:“好!就包在我身上,还有符哥……我给你约了柳卅今晚十二点在后海他租下来的那间仓库见面,我还绑了他的女人,到时候不怕他不交代!”   雷符道:“你去帮我把朱爷也请上。”   容匪听到这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小娥被抓了!   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女子落到了咖喱那伙人手里,天知道会被怎么收拾,容匪见不得这种场面,想也不愿去想,焦急地离开了定海大厦,赶到了隆城码头,谁知今天最后一班往云城去的渡轮已经开走,要到午夜时才再有船过来载客。容匪又想到要给柳卅去个电话,可他既不知道柳卅家的电话,也不知道他待过的武馆,常去的场所的电话,容匪迫不得已在隆城寻了个落脚点,熬到了午夜时分,避开雷符和咖喱一行人,上了渡轮。   渡轮靠岸后,他一路尾随,跟着雷符到了后海仓库。他远远地看到柳卅的车停在路边,另有几个马仔守在库房门口,腰上都配着两把□□,各个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容匪翻墙爬上了屋顶,透过开在屋顶斜面上的一扇小天窗观望里面的动静。   朱英雄已然到了,正和柳卅面对面站着,咖喱和雷符一进来,场面热络了瞬,朱英雄和雷符亲亲热热,好似失散多年的父子,久别重逢,说不出的喜悦。这阵劲头过去,四人都沉默下来的当口,咖喱在朱英雄面前噗通跪下,恳切道:“咖喱保护符哥不利,让他落到了小人手上,受了委屈!朱爷,罚我吧!”   朱英雄扶起他,道:“说的什么话,什么小人不小人的,条子也是急了眼了,连我的干儿子都敢抓!你小子胆子也忒大,看守所也敢炸。”他大笑,用力拍咖喱的肩,赞许道,“炸的好!就该他们看看我们青帮的威风!”   咖喱道:“我怕再不救符哥出来,他就要在里面遭了别人的毒手了!”   柳卅此时发话了,说道:“你有话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你想说是我出卖了雷符对不对?”   咖喱看也不看他,只管对着朱英雄道:“朱爷!条子在我们青帮安插了个二五仔,每个星期都会在后海碰头,这事千真万确,后海码头就只有这小子租了个仓库!还有那天接风宴他给了姓李的一个红包,那红包一定有问题!里面是不是藏了符哥和人交易的时间地点就只有问问他的良心了!”   柳卅怒道:“我没干过这种事!我租仓库是……”   他哽住,咖喱追问:“是什么?”   “这仓库是为我朋友租的。”他的辩驳在振振有词的咖喱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咖喱回击道:“呵,你的朋友该不会姓李吧!”   朱英雄这时坐下了,他看看雷符,雷符说道:“我和泰国佬的交易确实只有柳卅知情。”   柳卅忙转头对着朱英雄,朱英雄却一言不发,那雷符又将马面焦的事提了出来,咖喱一拍手,立即有人将马面焦的家人从外面带了进来。两相对质,马面焦的遗孀面对凶神恶煞的咖喱和黑黝黝的枪口,当即就承认了柳卅这几年确实有给他们塞过钱,接济过他们。   朱英雄指着那个瑟瑟发抖的中年妇女,问柳卅道:“真有这么回事?”   柳卅点了点头,容匪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更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看出他拘谨地站在朱英雄面前,孤立无援。   局势愈发紧张,咖喱打了个响指,有人带走了马面焦的遗孀,咖喱又是一个响指,库房暗处骨碌碌地滚出来一个油桶。有团蓬乱的黑色毛球正冒在油桶外面,打着滚到了咖喱脚边。   容匪定睛看去,那个黑毛球正是小娥的脑袋!   柳卅显然也看了出来,飞奔过去扶起了油桶,拍着小娥喊她的名字。咖喱此时绕到了他身后,说道:“按照辈分伦理,符哥还得算作你在青帮的师傅,背叛师门,出卖兄弟,是要杀头的大罪!”   柳卅再次望向朱英雄,他那一眼里想必都是怒火,烧得朱英雄都退避三舍,从太师椅上起来,踱到了门边。一盏灯泡照着他脸上的油光,油光上覆着的汗,他自己除掉雷符不成,又碍于雷符比柳卅根基深厚,此时哪还有那份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的龙头风度,分明就是个疑神疑鬼,权衡再三,决意丢掉柳卅这枚弃子的奸佞之徒。一个英雄汉活到他这把年纪却被利益捆缚住了手脚,实在可叹!   柳卅大约也看明白了朱英雄的意思,他不再看他们了,谁都不看,谁都不管,自顾自将小娥从油桶里抱了出来。此举激怒了咖喱,他将枪口对准了柳卅,道:“符哥在号子里差点被条子打去半条命,你这条贱命今天就留在这里当还债吧!朱爷,我这就给您清理门户!”   容匪脑门上青筋狂跳,愤愤难平,右掌已从身侧推开,他绝不允许柳卅死在这等小人手里!然而柳卅面对死亡的威胁,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五年前加入青帮,自问没干过一件对不起青帮上下的事,人不犯人,我不犯人,同门有难我就去帮,需要救济的我就出钱,需要报仇的我就帮他出头。朱爷要我杀的人我就去杀,雷符教我许多,我也敬他为恩师,每月孝敬他大把月钱,咖喱哥,你比我入行早,本事比我大,我称你为一声哥,高林庙的所有收益我都还算在你的名下,没有动过分毫。   “我没什么文化,只有一身武功,做人的道理懂得也不多,只知道别人对我有恩,我就要有恩报恩,别人和我有仇,我就要有仇报仇。我对你们从没有过任何冒犯,我就想问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今天这么对我?我以为拜了关二爷,就都是痛快人,做痛快事,我没想到,你们今天会对一个弱女子下这样的毒手,她又对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要这么折磨她?”   咖喱的手按在扳机上,柳卅这一席话他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废话少说!”   容匪心里不安,再忍不住,拍碎天窗,跳到地上,趁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手抓起柳卅,一手抱住小娥,踢开咖喱就冲了出去。他身后枪声无数,他松开柳卅,将小娥打横抱起,道:“走!”   “追!!”咖喱从里头跑了出来,声嘶力竭,朝着天空连放数枪,   柳卅还要回头看,容匪踹他一脚,柳卅一咬唇,跟着他钻进了不远处的树林。   容匪跑得飞快,他已经感觉不到小娥的呼吸了,枪声渐渐小下去后,他喊了声柳卅,两人停在密林中,听得小娥微弱地呼唤着柳卅的名字。柳卅赶紧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去找你爸!他是神医!你暂且别说话了!也别睡觉!”   小娥摇摇头,黑夜在她脸上留下了黑色的阴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用羽翼盖住了她的面庞。那是死亡的乌鸦。   容匪将她交到了柳卅怀里,小娥艰难地支撑着,看着柳卅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含情脉脉,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周围静得出奇,冷得出奇。小娥颤抖不止,拼劲全力向柳卅倾诉:“他们以为你爱我……要抓我……杀我,我就算死了,我也高兴……我这辈子,值得了……”   她张着嘴,没了声音,眼睛却还睁着,猛地抽搐起来,柳卅搂住了她,小娥似是对自己这个最后的归宿心满意足,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她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彻底消失,这个美丽的女子在这样一个幽冷的夜晚带着满身伤痕,香消玉陨。她死在了她梦寐以求的情人的怀中,谁又能说这不是最美最好的结局呢?   容匪将柳卅从地上拉起来,追兵的声音近了,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缅怀,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柳卅背起小娥,跟着容匪继续往森林深处逃逸。他二人毕竟都是武功高手,追兵虽然人多势众,还有□□在身,可他们花了点时间就甩开了这伙人回到了云城。柳卅将小娥的尸体送回了医馆,放在了那棵山楂树下,他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了小娥身上。容匪想起他初次见到小娥时的情景了,但愿她确是个天上的仙子,来人间这一遭,沦为爱情的奴隶,受尽了磨难,如今这劫数过去,就让她回天上继续当她的丁香仙子吧。   容匪上前揽了下柳卅,问他有什么打算。柳卅一声不吭,闷头往新旧里里面走,容匪就跟着,他敲开了天庆武馆的大门,来开门的正是容匪之前也见过的那位大师兄。他看是他们两人,赶忙将他们拉进屋,锁上了门。   大师兄焦急地问柳卅:“你怎么来了这里?刚才阿富他们才来找过你,说小娥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你,还有你的场子都被人砸了,不少兄弟都负伤了!”   柳卅一个警醒:“什么?”   “说是朱爷下的命令!说你出卖雷符,当了条子的走狗,要收了你全部的场子。”   柳卅大怒,一拳打在墙上,墙壁凹陷,大师兄和容匪同时拉住了他,大师兄道:“你先别着急,是不是这里有点什么误会?你再去见见朱爷?”   柳卅看了看他,甩开手就走了出去。大师兄放心不下要跟上去,容匪挡住他,道:“我跟着去看看,小娥人现在在医馆后院,麻烦您去看一看了。”   大师兄瞳仁紧缩,容匪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追上了柳卅。柳卅看到他,怒火不减,吼道:“你不要跟着我!我是要去杀人的!”   容匪拽住他,道:“我不跟着你,万一你的命记到了别人账上,谁赔我??!”   柳卅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对着容匪面门就是一拳打过去,容匪闪身晃开,和柳卅在马路上过起了招。俗话说心乱则意乱,意乱则拳乱,柳卅气火攻心,无论身心都乱成一团,出手毫无章法,拳头威力再大都没法近容匪的身,不出十招就被容匪压在了地上。他人虽输了,求胜的欲`望还在,冲容匪龇牙,一副要和他同归于尽,视死如归的倔样。容匪左右开弓给了他四个脆生生的巴掌,柳卅被打得发懵,眼都直了,容匪这才松开了他,对他道:“清醒了?”   柳卅从地上爬起来,他道:“我要去龙虎山。”   “去那里干什么?”   柳卅道:“我一个人怎么干得过青帮那么多人。”   “你要和青帮对着干?”   “他们不仁,休怪我不义!”柳卅一拍裤子,“我要去龙虎山找帮手!”   这次真是学聪明了,还知道要找帮手,容匪也拍衣服,对他道:“我跟你一起去,我平生最看不惯漂亮人被欺负,小娥的仇我替她报!”   柳卅看着他,道:“好,但你不能动手,我杀的人已经够多了,也不缺这么几条人命,但你不行。”   杀人报仇的勾当倒被他讲出了点温情体贴来了,容匪听笑了,踩着墙壁跳到近旁小楼的屋顶上,柳卅稍后跟上,两人往龙虎山找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龙虎山的工厂日夜开工,即便是午夜时分远远地就能看到数团白光从窗中透出。柳卅和容匪接近工厂后,柳卅大摇大摆,不加掩饰地从正门走了进去,门口的几个守卫见到他并未阻拦,柳卅回头冲容匪使了个眼色,容匪会意地上前,两人一举将眼前的守卫全部拿下。柳卅从他们身上搜出数十把□□,将子弹尽数拆除后,扔到地上去,对容匪道:“走,进去!”   容匪已然明白,这座工厂生产的绝非普通产品,供给的也必定不是普通客人。   柳卅被朱英雄在帮中除名的事想必还未传到此处,在工厂中持枪巡逻的守卫见到他都以礼相待,柳卅也不是客气人,吃进了这份“礼”,直接把人敲晕了,缴了武器,拖进厕所里锁上了门。   他和容匪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一间车间门口时,柳卅推开门进去,那里头赫然是个□□加工作坊!近乎密闭的空间里,味道非常难闻,穿着鲜绿制服的工人们埋头包装,烤箱嗡嗡作响,车间里还有两个健壮凶悍,手持短棍的守卫,看到柳卅,冲他点了下头。有个工人跟着看了眼,那两个守卫的棍子就抽了上去,一个道:”看什么看!赶紧的!这批做不完晚上这口饭你们就别想吃了!“   可怜那工人,被打了还不敢喊疼,周围的人更是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加紧手上的作业。柳卅二话不说,直冲到两个守卫跟前,一手一个,将两人撂倒在地,车间里的工人顿时傻眼了,其中有个年纪稍长的男子站了起来,样子有些激动。柳卅看到他,朗声道:“上次你说的事,我想好了,这个反要造,必须造,明天就造!”   他拾起地上的棍子,猛敲墙壁,声音更大了:“大家都别干了!!你们是工人,打工吃饭挣钱,为的是养家糊口,不是来被当作囚犯,当作畜生对待的!卖□□本来就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少兄弟还因为这个染上了毒瘾,我向朱爷提过许多次,他非但不听,这回连我也要解决掉!就在今天晚上,他扫了我的所有场子,伤我兄弟手下,甚至还……杀了一个无辜被牵连的女人!我这个人脑子不聪明,五年前认他做了龙头,和他讲忠心,讲义气,到头来他却要杀我!你们呢?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不眠不休帮他赚钱,到头来自己拿到手的比他赚的零头还要少!谁不是出来混,谁没有生活要过?他就为了自己好过,就让我们这么许多人不好过!凭什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道义?!”   这群工人显然在这种高负荷的工作状态下积怨已久,柳卅一番话讲得众人热血沸腾,不少人扔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应和道:“对!不能让他好过!”   柳卅道:“好!有你们这么一句话!他欠你们的钱我帮你们去讨回来!”   此时有个人小声说了句:“青帮势大权大……我们怎么可能……”   不等柳卅开口,容匪就道:“你说的对,青帮确实势大权大,可势力大权力大,大得过官家吗?二把□□符被抓了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这是上头专门要管制青帮呢,盛极必衰,万事万物都是这个道理。”   先前与柳卅对视的男子——他似乎是工人中的领头人,他说道:“大家不要怕!我们十五个工厂,六千多个工人,大家是站在同一条阵营里的!青帮人再多能多得过我们??!”   他转向柳卅,又说:“我这就给你联系其他工厂,你说个时间,说个地方,明天什么时候?”   ”朱英雄老来得子,他又好面子,明天孩子百岁宴,必定在百味酒楼大摆宴席,我们去那里向他讨个公道说法!”   男子上前与柳卅握手:“一言为定!”   这事谈妥后,他们集结工人将厂内所有□□全都冲进了下水道,柳卅要找的帮手就算有了着落了。   从工厂出来后,容匪提议找个旅馆稍作休息,柳卅同意了。他们就近找了间旅店,柳卅先去洗澡,容匪斜躺在床上,四处乱看打发时间。粉红色的灯光下所有装饰都变得面目模糊,唯有欲`望流动地格外清晰,隔壁的多情男女还在恩恩啊啊地叫着床给这暧昧的气氛助阵。   容匪将手搭在肚子上,他想到柳卅在龙虎山工厂中慷慨激昂的样子了。他发现他已经没什么能教他的了,他学的足够好了,何止能在青帮立足,扯一面大旗,他就能立即开辟个新字头,占山称王了。   想着想着,容匪走进了浴室里。浴室里的灯也是粉色的,没有浴帘,一进去就能看到柳卅凑在花洒下闭着眼睛淋水。洗浴的设备非常简陋,兴许还很脏,但黯淡的光线弥补了这点视觉上的不足,红光笼罩下,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很迷人。连落在柳卅后背上的水珠都好似一颗颗浑圆可爱的宝石珠子,装饰在一道弧度极美的背上。   容匪伸手摸了上去,柳卅冲的是冷水,浑身冰凉。他感觉到容匪靠近后,关掉了水龙头,推开了他。   容匪说:“你别动,后面有只虫子。”   他吹开了几颗水珠,亲了口柳卅后背上一道伤疤。柳卅浑身僵硬,不太自然地梗着声音说:“我自己弄掉吧,你别碰我,对你不好……“   容匪从后面抱住了他,他身体现在确实有些不太好,不怎么舒服,唯有抱着柳卅好好和他亲昵一番才能让他好过些。   “你身上没有死人味,不碍事。”容匪说,把柳卅转过来要和他亲嘴。柳卅起初很抗拒,但听到容匪又说:“我就想抱抱你,我喜欢这样。”柳卅也就放弃了,他张开嘴,任由容匪啄他的嘴唇,吮他的舌头。容匪又把花洒打开,直直一道水流冲下来,他身上的衣服瞬间湿透了,柳卅把他往怀里揽,两只手贴在了他的后腰上,他手心里倒还很热乎,仿佛攥着两朵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似的。   (打码)   这晚两人抱在一起睡到了天亮,起来后容匪带着柳卅去楼下大吃了一顿,傍晚四点,下起了雨,他们一人买了一把伞,回到龙虎山,与昨晚那名男子碰头。这男子许诺的六千多名工人已经齐聚在工厂门口,人手一根短棍。柳卅站到众人面前,一扬手臂,高声道:“走!”   一呼百应,这六千人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奔赴沙区百味酒楼。   雨越下越大,柳卅一众到了百味酒楼门前时大雨倾盆,沙区乌云密布,仿佛此时已经是深夜,深得没有一个路人走在街上,没有一家店铺还开张营业的夜。   一道霹雳落下,在阴冷昏暗中劈开一隙光明。柳卅撑着把黑伞走到了队伍最前面,容匪往他视线的前方看去,百味酒楼高挂大红灯笼,身穿红衣的数百名青帮门徒在门前一字排开,各个腰系玉佛,手持砍刀,凶相毕露。尽管行人不见踪影,店家闭门打烊,可这条街一点都不冷清,甚至比往日还要热闹,一红一黑两派人马挤得街头街尾水泄不通,整片沙区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可这片热闹是安静的,天地间唯有雨声阵阵:冰冷的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打在黑伞上的声音,打在那群红衣人身上的声音。   秋雨肃杀,黑红两方早已成剑拔弩张之势,恶战一触即发,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跳出自家阵营,拉开战幕,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一个最好、最恰当的时机!   这个时候,柳卅问身边的人要了根烟,他点上三根香烟,举高在手上,说道:“朱英雄,我柳卅为你鞠躬尽瘁,我身后这六千多个工人为你尽心尽力,你对我不仁不义,对这六千多个工人更谈不上仁义担当!这三根香,我敬你带我入门!”   说罢,柳卅将三根烟摔在地上,雨点迅速将烟火浇灭,柳卅再抬脚一碾,道:“你我今日恩断义绝!我们这六千零一个人的公道!我要向你讨还!”   他奋力一扔,将手中雨伞丢到地上,赤手空拳冲向那群红衣人中,时机到了!霎时喊打喊杀声四起,那群工人跟在柳卅身后蜂拥向百味酒楼。黑色乌压压一片袭来,红色那方百来号人也都执起砍刀,冲了出去。擒贼先擒王,为首的红衣武师直接扑向柳卅。柳卅胆子大,功夫过硬,丝毫不惧红衣人手上大砍刀,一抬胳膊直接将那人持刀的手腕牢牢握住,脚底发劲,手上连排两掌打在那人胸口,生生将他震出数米开外,直飞进百味酒楼里面,给了那群红衣人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柳卅一抹脸,甩出大把雨珠,对着那群红衣人挑衅地摆了摆手,喝道:“还有谁要来!”   工人们大受鼓舞,纷纷弃了手里的雨伞,将棍棒挥得虎虎生风,仗着人多势众,将红衣人团团包围,五个、六个乃至十个围着一个打。红黑两色战成一片,柳卅还在往前冲,对付他的人最多也最厉害,容匪看到他不知怎么被四个拿刀的人堵在了一根路灯柱边,忙穿过人群要去帮他的手。谁知柳卅瞥到他,伸出手来将他一把推开,这一伸手一推害得他自己露出个大破绽,被人在手臂砍下一刀,血珠子飞溅,染红了几串雨帘,连容匪的双眼都被染红了,他登时踏着路灯柱子飞身到高处,连踢出去三脚,将砍伤柳卅的武师踹到地上去还不算,跳到他身上拉起他的右手就是一扭。武师惨叫不止,容匪扔开他绵软无力的手臂,起脚将他踢远了,捡起地上的砍刀,再向柳卅看去,他的手臂虽受了伤,双拳威力不减,已将剩余的三人放倒。他此时也正看着容匪,眼神交汇,谁都没有转移视线,同时朝对方走去,同时伸出了手,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几乎异口同声吼道:“你不要命了?!”   连语气神情都惊人的相似,容匪挥舞手中大刀,撇下一串雨珠,厉声道:“我没那么容易死!你先看好你自己再说!“   言罢,他将刀刃向着自己,刀背朝外,用力将柳卅往旁边推开,举刀劈向一个意欲偷袭柳卅后背的武师。这一击劈在武师喉口,生猛强悍,武师当即瘫倒在地,捂着喉咙憋红了脸,爬都爬不起来。   柳卅看了容匪一眼,还要说话,又是一波人杀了过来。容匪和他迅速站成了一个背靠着背,互相掩护的阵型。柳卅使拳,容匪用刀背,柳卅出的皆是狠招杀招,容匪有所保留,遇到劈砍不及的攻击便起掌将人拍晕,送到柳卅面前。   两人你一拳我一刀,配合地天衣无缝,不知不觉已经杀进了百味酒楼屋檐下。可这时战局却起了变化,跟着柳卅来的这群工人虽身强力壮,可毕竟都是普通百姓,而朱英雄门下的红衣门徒各个都是好恶斗狠的红棍武师,围殴的战略一时有用,可一旦被身经百战的武师寻到机会反击,他们手中的大刀必定掀起阵腥风血雨,将周遭的人杀得片甲不留!工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在雨中,而红衣人越战越勇,刀光闪烁,又是道道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柳卅见此态势,打开身边的武师,忙要去给一个工人帮忙,容匪跟上,两人联手将那武师打倒在地。容匪伸手扶起吓得摔在地上的工人,对柳卅道:“你先进去,这里我替你撑着,你去找朱英雄!“   柳卅左右看看,红衣武师几乎遍布他的四周,而工人们被打得节节败退,他又望向幽深的百味酒楼门厅,仰头数着那九层高楼。他一咬牙,对容匪道:“好!我先进去!你一旦身体不舒服,就赶紧离开!不用管我!“   容匪笑了:“这还用你说?我可比你怕死。”   柳卅抢了把砍刀过来,大吼一声,挥刀一阵乱砍,给自己杀出了条血路,一头扎进百味酒楼。容匪思量了番,抹去手臂上洒到的热血,扔掉砍刀,就地捡了根棍子当作武器,看到不远处有工人陷入了危机便赶了过去。他一棍接着一棍,也不知道自己打晕了多少人,打死了多少人,等到那群红衣武师几乎全都败下阵来,容匪站在雨里,手指些微发抖,胸口一阵绞痛,他赶紧捂住嘴,靠在路边站好了。   “你没事吧?”工人中的领头大哥过来拍了下他,容匪摆摆手,那领头人道:“走!我们进去帮柳卅!”   容匪应下,他也着急想去看看柳卅到底怎么样了,趁乱在雨里洗去了手中的黑血,混在工人里踏进了百味酒楼。   百味酒楼中已闻不到任何食物香气,到处都是枪火弹药味,墙壁上楼梯扶手上弹痕无数,倒在地上的尸体更是数也数不清。容匪一具具查看,这里面没有柳卅的尸体,他一阵安心,但随即叫人不安的枪声从他头顶传来。容匪一跃到了楼梯扶手上,凭借上乘的轻功率先赶到了四楼混战的现场。柳卅躲在楼梯口的一面墙后,手里还拿着那把砍刀,肩上和胳膊上的衣服被擦破了,他满脸鲜血,看到容匪就说:“不是我的血。”   这话并没能安慰到容匪,又是数枚子弹飞来,将柳卅藏身的墙壁边角打得凹凸不平。容匪一把将他拉到台阶上,此时工人们也赶了过来,大家手里都拿着枪,说是一路这么捡上来的,要给柳卅当后援。   容匪闻言,从地上也找了把枪,把柳卅护在身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跳到了走廊上,连开数枪,顶着乱飞的子弹执意向前。   弹壳叮铃叮铃落地,声音清脆。柳卅的眼睛瞪大了,看看那满地的弹壳,又看看容匪,容匪贸然出击害得他方寸大乱,什么都顾不上了,飞身过去就一把抱住他滚到了对面,夺走他手里的枪,死命抓着他不让他再往外跑,自己靠在墙边一通扫射。他拿起枪来也是有模有样,不一会儿,对方那边的枪声就小了下去,工人们也都过去给柳卅帮忙,各自寻到一个掩护点,拔枪射击。   四楼走廊迅速被清空,仅剩下一人还在负隅顽抗,容匪灵机一动,趁柳卅一个不留神,溜到走廊上,提起地上一具尸体挡在自己身前当作肉盾就朝那人的方向移动过去。柳卅急忙追上去,只见容匪到了那人隐蔽的地方,扔掉肉盾,双手抓住他的脑袋就要出手,柳卅忙将手里的砍刀掷了过去,他这一刀掷得匆忙,只有五成把握,没想到被他赌中,他先要了那个人的命。柳卅松了口气,跑过去捡枪,对容匪道:“你别上去了,就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自己一溜烟往五楼跑去,容匪当然不可能听柳卅的话在原地干等着,他悄然跟了上去。柳卅专注杀敌,并没发现容匪从后面跟了上来。容匪的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追踪着他,柳卅能用枪的时候就用枪,子弹没了就上手打,一套迷踪使得行云流水,杀人夺命就在吹灰之间,容匪几乎看得入迷。   而这百味酒楼里根本没什么百日宴,分明是个杀人阵,装了一屋子的杀手。尽管有柳卅这个急先锋开路,可杀到七楼时,那群工人各个气喘如牛,更有甚者,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容匪见这情形,就道:“你们暂且休息吧,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和柳卅了!”   他拿了两把枪冲上八楼,一上去就看到了个偌大的关公像,柳卅正和两个武师在那尊关公像前过招。   只消一眼,容匪便将那两人的底细看明白了。这二人一个打洪拳,一个精通形意,前者威猛,以攻为守;后者刁钻毒辣,攻守兼备。两股强劲的拳势同时压向柳卅,将他逼到了墙角。这两位高手看到容匪上来,眼皮动了动,又看到他手里的枪,眼神又收了回去,没有理会他。   容匪笑笑,把枪扔下,上前三步,抱拳作揖,道:“两位高人,你们两个打一个,怎么看也有点过分吧?”   那二人中打洪拳的收了手,鼻子里出气,到了容匪面前道:“好,那就和你玩玩儿。”   他的洪拳套路标准,力量精确,一看就是南少林□□出来的手法,除了柳卅,容匪已经许久没遇到武功如此高深的人了。几手拆下来,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人都跟着轻松了起来,拳脚上愈发随意,想到哪招就出哪招。但这点随性却无损招式所带的杀意,眼睛,喉口,心胸,每一次出手他瞄准的都是最最致命的要害。那打洪拳与他这么对打了阵,打量容匪的目光也由先前的不屑轻蔑变得慎重起来了,他道:“没想到云城还藏着你这样的高手,哈哈哈,这一趟,走得值了!”   说着,他变化手法,单手成鹤,另一手成蛇,重新向容匪发起进攻,出招收短,变化更多,各种指法掌法混杂,打得漂亮精妙。而容匪呢,以不变应万变,他还有七分心思挂在柳卅身上,总是瞄着他那边的动静,兴许是因为体力消耗过多,柳卅竟显得有些难以招架,要败给那个形意高手了。容匪一急,与高手对招虽然过瘾,可他还是决定速战速决,不再和洪拳多浪费时间。只见他双掌快速成形,右脚一转,自地上借了点底力传到腰上,以跨为锤,狠狠砸向那洪拳,将他撞开,紧接着补上两掌,扇飞了他右手白鹤,拍掉了他左手长蛇,那洪拳自己个儿失去了重心,摔在墙上。容匪转身就要去给柳卅帮手,却听洪拳喊住他,道:“慢着,你的对手是我!”   容匪不闻不问,仍然往柳卅那里走,谁知这洪拳从他身后扑了过来!容匪本就心烦气躁,感觉到他的气息近了,看也不看,往旁晃开,斜肘顶在他心口,内力混着蛮横的劲道将洪拳撞飞,容匪紧接着滑步到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咔嚓折断。   “本是点到为止的把戏,你偏要和我争这口气。”容匪皱眉叹息,盖上洪拳的眼睛,强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接近柳卅身边,一出手帮他挡下了形意一记五行拳。那形意高手是个冷面人,面无表情地接了个大擒拿,拿住容匪双肩将他转了个身,又要去施展小擒拿。容匪虽吃了他一拳,人却还很清醒,将手指上的力道一抽,竟留给那形意高手一只软绵绵的手,让他有力也无处拿,无处屈。   “软骨功?!”高手低呼,却还抓着他的手不放,容匪借此又往手中蓄满力气,五指顿时张开,反握住了高手的手腕,一扭一拉,把人往怀里一扯,右脚屈膝顶上,撞乱他的步法,将他右手夹在腋下压在了地上。   “胜负已分!是你赢了!”形意高手喊道。   到了这地步,容匪本想放手,可他看了眼洪拳的尸体,又瞥到靠在墙边气喘吁吁的柳卅,眉毛一拧,左脚向外斜开,高高踢起,把那尊关公像里关公手握的青龙偃月刀踢飞到空中。接着他推开形意高手,弹出两指,指风波及那柄大刀,大刀在空中径自旋转,刀刃朝下,刀尖对准了形意高手,形意高手已觉不妙,可逃脱的身法未及施展,飒飒冷风呼啸而至,风过刀落,人首分离!他亦死不瞑目,脑袋滚到了容匪脚边。   柳卅大惊,慌张地看向容匪,容匪背过身去,再忍不住,吐了口黑血出来。柳卅强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质问:“你疯了??!连杀两个人?!”   容匪抹去嘴角的血迹,哈哈笑:“痛快!”   柳卅百感交集,手足无措,眼眶都红了,把容匪按在地上,郑重警告他道:“你听着,绝不能再出手!你就在这里等我!朱英雄和雷符就在上面,他们敢来,我就敢一个人去见他们!”   容匪默默点头,答应了他。就算柳卅不说,他也不会再勉强自己了。这一路杀进来,他自知消耗了许多,确实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他还有大仇未报,他这条命……他这一生可还没活够。   柳卅提起地上的大刀就要往九楼去,可他跨出几步后却又折返回来,一把抱住容匪,紧紧拥着他,道:“你等我回来,你要等我。”   “楚林夏已经不会回来了,但是,你要等我!”   容匪拍了拍他的背,并未多说什么,他不是不想开口,只是已经开不了口。方才一鼓作气连杀两人,这会儿杀人的后劲终是追了上去,吞噬着他的呼吸,他的五感,他的意识。他渐渐看不清柳卅的脸孔了,人却还贪恋着他的体温和味道,靠在他身上不愿和他分开。   但柳卅还是走了,他还有大事要办。他将容匪靠墙安顿好,独自往九楼杀去。   枪声不断,血腥味不断,刺激着容匪的神经,他身心俱疲,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气息,依稀感觉到一股浑浊沉重的黑气在体内凝聚,努力想要排解开,却没有任何办法。容匪出了身冷汗,他想睡会儿,他太累了,但他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呐喊:不能睡!起码不能睡在这里!   容匪强睁开眼睛,不断壮大的浊气已然覆盖上他的记忆,他的思绪。这世界,他仿佛从没来过,从没经历过。他像是个新生儿,才降临人间就要带着痛苦死去。容匪的眼神寻到了楼梯的方向,扶着墙亦步亦趋地往那里走。他不知道这道楼梯通往何处,他也不知道他要经过那里去往何处,他对自己,对外界,一无所知,但懵懵懂懂地还牵挂着一件事。   他要去找一个人。   因为他后悔,他不该给那个人取名为柳,柳字木旁,平白无故赋予了他满腔执着,害得他从此不通风流,一门心思只向着一个方向生长。   容匪往楼上爬,他走得不太稳,但耳边隐隐传来了几把稳定的说话声。   一个人道:“柳卅!你背叛青帮在先,还有脸到百味酒楼来撒野!今天要是在这里放过了你,岂不是赔了青帮的面子,朱爷的面子!”   另一个道:“柳卅……那群工人跟着你造反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人道:“是你们不和我讲道理在先!我今天来不是来和你们讲道理说缘由的!”   后来这些说话声也都听不清了,都被枪声取代了。容匪抱着扶手,急切地往上去,他眼前发白,脚下踩着许多软绵绵的尸体,摸着爬着终于让他走到了楼上。   百味酒楼的第九层,两扇开在南边的窗户向外敞开,风雨不休,所有人都被雨水打湿。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人,应该都死了,腥味刺鼻,容匪愈发难受了,他勉强稳住视线扫了一圈室内。他看到一个面色蜡黄的人坐在墙角,双手颤抖,胸口两道刀痕,血流不止,奄奄一息。他还看到一个人手持大刀对准了一个肥胖的男子,刀刃寒光四溢,如同那持刀人的双眼。胖男子后怕地打着哆嗦,持刀人向前逼近,他大惊失色,忙拉了身边一个白净的青年人挡刀。   刀光闪过,那青年人人头落地,面色蜡黄的人惊呼了声,从地上猛地弹起,捡起□□就朝持刀人冲了过去。   他浑身上下都是发红发黑的杀气,他要杀人!他自己死到临头了还要拉别人陪葬!   他要杀的人是柳卅!   这名字忽然浮现在容匪心头,他奋力跃出,将面色蜡黄的人按倒在地,抢了他手里的枪对准他的脑袋扣动扳机,一次不够,他还补了一枪。这两枪下去,天旋地转,容匪全身乏力,白晃晃的视线迅速被黑色彻底侵蚀,天底下最肮脏,最浑浊的气息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如同出笼的猛虎将他扑倒在地,死死扣住他的身体,他几乎无法呼吸!容匪重重摔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容匪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很快他就听到了柳卅的声音。他脑袋里很空,却又很满,他的心、他整个人都被一层厚到揭不开的黑布盖住了,这几声呼唤稍稍替他撩起了这布帘的一角。   他看明白了,他杀了那么多人,走过那么长一段路,从新生走到了死亡,就是来找这个姓柳名卅的人的。他的名字,他的命,他的身体……他的所有都是他的!   他这个人一点都不宝贵,但绝无仅有,他要看好了。他最恨别人动他的东西,也最忌别人和他谈情,世间百苦皆源自爱,他又何必自讨苦吃,百年千年之后还有谁来给他爱?可他现在也等不到这千百年后了。   容匪努力撑开眼皮,他的脸上很湿,但那不是雨水,是柳卅的眼泪,他在哭,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停往下掉。他哭起来还是很好看的,连忧伤都带着些不服输的倔强。   柳卅确实没输给任何人,是他输了,他见不到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经历生死轮回了,他要先走了。   容匪使劲抬起手摸了摸柳卅的脸:“哭什么?别哭,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要是没气了你要怎么做吗?”   柳卅摇头,搂紧了他只是哭。   容匪叹息,想笑,但已经笑不出来了:“你就这么喜欢我?”   柳卅拼命点头,他摊开容匪的手心,在上头来来回回写一个字。   他写“爱”,写来写去都是一个“爱”字。   “哦,你爱我啊,我知道了。”容匪放下手。他想起许半瞎来了,瞎是假瞎,看手相的本事倒是真的大。那时三年后的大劫,被他说中了。   容匪道:“你长得和他太像了……但是我信命,我和命斗过,我斗不过,就放弃了,凡事都不再去争,只讲顺其自然,没想到那次的买卖你没有死……我就又心痒痒了。”   他叹息,他现在也就只剩下叹息的力气了,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轻。   “楚林夏的命我没能捉住,但是你……”容匪咳嗽着逼出口黑血,柳卅忙替他擦去了,说道:“回去拿烟,我们回去拿你剩下的烟。”   容匪按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   柳卅的手在发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有几滴落在容匪的嘴唇上,他抿了下,是苦的,是吃了苦瓜时柳卅的嘴唇会沾染上的味道。   “我抓住了你的命,我看好了你的命,我没有重蹈覆辙,我很高兴,只是没料到我把自己的命交了出去,我还有仇人没有杀,我……”容匪噎住,说不上话了,柳卅忙说:“对!对!你还要报仇!刀疤脸,想想那个可恨的刀疤脸!”   容匪缓了过来,摇摇头,爱恨他都不在乎了,思来想去,他这一生将止于柳卅这处,也足够了。他的语气变得很平和,淡然。   “最后给你个建议吧,你自立个门户吧,这字头我给你想想……”容匪躺在柳卅的臂弯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惬意和自在,怪不得小娥死时能那么幸福,“就叫义理和吧。”   “好,都听你的,就叫这个!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义理和的招牌就绝不会让人毁了!“   “我要睡了,不要吵我……”容匪自知命不久矣,心中却涌起阵感激之情,苍天待他不薄,他想见的人,想说的话,都让他见到,都让他说完了,这副长生不老的身躯不要也罢!   他最后道:“其实你懂得比我多……”   尤其在爱这件事上。   容匪闭上了眼睛,长长送出一口气。他的手还靠着柳卅的腿,这两条腿确实把柳卅带远了,它们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国度去,那国度是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是生的国度。   而他却被留在了死地。   是秋天了,白茫该开花了,依依稀稀,模模糊糊地望着,像是天上落雪,落到了一条结了冰的河,一排枯黄的杨柳树梢上。   柳卅感觉怀里一轻,赶忙抱起容匪,将他箍在身前。心口贴着心口,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他把头埋进了容匪颈窝边,他的呼吸喷在了容匪脖子上,可他却感受不到半点容匪的呼吸。冷雨混着热泪,柳卅一口咬住容匪的衣领喊了出来。这一声沉闷至极,压抑至极,是忿恨,是不舍,更是绝望。   就在这时,柳卅腹上泛□□凉意,他抬眼看去,被他扔在地上的长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朱英雄的手里,他握住刀柄一刀刺穿了容匪的身体,那刀尖直抵在柳卅腹部。   ”你想干什么?”柳卅冷声道,“他人已经死了,你连他的尸体都不放过?”   朱英雄咬紧牙关还要发力,柳卅眼睛一斜,愤而拍掌而起,一跃到了朱英雄面前,十个连环杀招全数打在他身上,打得朱英雄筋骨尽断,瘫在地上尿了裤子。心中怨怒本就无处发泄,这朱英雄还自己送上门来,柳卅毫不留情,举刀砍下他的脑袋,提起来扔到窗外,又将他手脚剁下,割开他浑圆的肚子,扯出一把肠子扔到地上。待到众人赶上楼时,百味酒楼的第九层俨然一处人间地狱,地板浸泡在血水之中,肉块满地,只有柳卅还站在那里,听到有人来了,抱起一具尸体自窗口跃出,消失在了茫茫大雨中。   这一天的故事后来这样流传了下来:1960年秋,柳卅率六千号人大开杀戒,血洗百味酒楼,开辟字头义理和,执掌龙头棍,取青帮而代之,一跃成为云城最强势力。   义理会沿用洪门旧则,帮中兄弟不得泄露社团机密,不得出卖同门,不得越矩篡位,不得与兄弟妻室、子女私通,不得以强凌弱。   违者轻则以三刀六眼断刑,重则以死论处。   此后五十年义理和在云城屹立不倒,而它的开山祖师爷柳卅当了五年龙头后就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常造访医馆药店,后因重病不治,撒手归天;也有人说他不贪慕荣华富贵,告老还乡,娶妻生子;还有人说他出海远游,遭遇风暴,再没能回到云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2015年,秋。   第一章   柳卅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着,走廊很窄,很空,是银白色的。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他走得很块,抑或走得很慢,都无法接近那个人,到不了他的身边去。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境。这也是他人生的全部故事。   意识到这点后,柳卅醒了过来。他梦里那个无法靠近的人离他近了些,就坐在他床边。他在抽烟,烟雾缭绕,他的形象都有些模糊了。柳卅喊了他一声,容匪朝他看去,从脚边的纸袋里掏了个热腾腾的包子出来扔给他。柳卅接住后一口咬下去,肉包子,皮薄馅足,他两口就吃了一个。   “见你三次,一次看到你杀人,这后两次光看到你吃东西了。”容匪说,把纸袋塞给了柳卅,柳卅撕开袋子,一手一个肉包就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问道:“我躺了多久?”   容匪指着他肚子上的绷带,说:“没多久,从夏天躺到了秋天吧,又留疤了。”   柳卅光着膀子,自己低头看了看,他身上伤疤无数,多一道他不在乎,少一道他还觉得不顺眼。一袋肉包吃完,柳卅打了个饱嗝,容匪笑了,冲他抬起下巴:“怎么已经饱了?”   柳卅摸摸肚皮,说来也怪,按说昏迷这么久早就该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回醒来却不觉得饿,只是不怎么饱。柳卅道:“大概有人给我喂过吃的。”   他环视一圈,他正躺在一间卧室中间的大床上,四周没有消□□水的气味,更看不到半点医院的陈设。容匪说道:“这是田曼迪的家。”   “那你怎么进来的?”   容匪斜眼瞥窗户,柳卅盘腿坐起来,道:“你快走吧。”   容匪一皱眉,把椅子拉近了,对柳卅道:“走什么?我有话和你说。”   柳卅目露惊奇,但很快收起了眼神,半垂下头,手指握着手指,对容匪道:“那你说。”   “还记得许半瞎吗?”   “记得,他怎么了?”   “有一年元宵节,你把许半瞎带去我家里吃饭。”   柳卅回忆起了这件事,点了点头,听容匪继续说:“吃到一半我去外面抽烟,他跟了出来,说要给我看手相。”   “他也给我看过。”柳卅道,容匪有些好奇了,眯了眯眼睛,问他:“他怎么说你的?”   柳卅却没告诉他,用手背使劲擦嘴,容匪没有追问,接着讲自己的事。   “他那时说我三年后会有个大劫,这个大劫,几十年后会遇到个贵人来助我。我当时想,这个人胡说八道什么呢,一个不能当时就帮我化解劫难的贵人算什么贵人?就没放心里去,后来……”容匪弹落烟灰,把手放在了膝盖上,盯着门口说,“我真的遇到了一个很大的劫难,我死了一次,但没能死成……”   他顿住,接下来的故事显然是柳卅所关心的,他抬起头望着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后面的所有内容。   容匪道:“我醒过来的时候遇到了我的仇人,那个刀疤脸,看到他的背影我就认了出来……“   柳卅急道:“怎么可能?!我亲手把你葬了的,难道是他跟踪我掘了你的坟墓?”   容匪耸耸肩:“这就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我模糊地看到他在煮一锅热水,而我的手腕被割开了,在往外流黑色的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又活了过来,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桩离奇的异闻被他说的平淡无奇,柳卅听到此处,忽然接道:“你走之后有一阵我身体不太好,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找不出是什么毛病,后来我发现我不会老,一点都不老……我就没在云城住下去了。”   他的神奇经历容匪也没法解释,他清清嗓子道:“继续说刀疤脸的事吧,我稍微能活动手脚后,偷袭了他,从他那里逃了出来,走了没多远让我找到了一个山洞,我用石头把洞口堵住,就在那里睡下了。一睡就是五十年过去,再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叶卜,那时候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差点又死过去,是他救了我,把我带回家里照顾,还记得我常抽的烟吗?那种烟叶非常特别,我没想到叶卜家里后院竟然有种,我那时才明白许半瞎说的贵人为什么非得在几十年后才出现。我想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容匪声音一缓,灭了香烟,柳卅的嘴唇抖动了下,看着他,但什么都没说。   容匪道:“我现在已经完全相信许半瞎了,不能不信啊,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有多迷信。”他笑起来,在与柳卅的对视中,慢悠悠地说道,“他说的所有事都应验了,所以我一定要替叶卜完成三个心愿,否则……“   柳卅显得很紧张,手握成了拳头,容匪站起来,用手包住他的手,轻拍了拍,说:“否则我会失去所有。”   他的目光落在柳卅的头顶,柳卅抬起头看他,他的目光便钻进了他的视线里。容匪说:“我有的东西太少了,我都不想失去。”   他的眼睛里映出了柳卅平静又冷静的神色,柳卅说道:“义理和是你用命换来的,是你最后交给我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要你放弃,你会放弃吗?”   柳卅摇头:“但除了那两点之外,它更是很多其他人用血,用命换来的,叶卜想要的只是龙头的位置,为的是和我的私人恩怨,是为了羞辱我,我绝不会让他这么毁了义理和。”   他的态度坚决,不留任何让步的空间。   “你说的很对。”容匪表示赞同,柳卅也认可他的立场,他信命,信那些预言故事,就随他信去吧。   这种互相理解却让他们陷入了僵局,长时间的无言后,容匪问柳卅:“肉包子是什么味道?”   (打码)   柳卅没说话,亲了亲他的嘴角,从他身上下来了,他在房间里找到了浴室,钻进去洗澡。容匪穿上衣服后,就去敲他的门,站在门边对他道:“我先走了。”   柳卅这时问他:“你来找我,叶卜知道吗?”   容匪不屑:“你的人还是我救的,他管不着。”   柳卅从淋浴间里探出个脑袋来:“你不是怕水吗??!”   容匪哈哈笑,甩手走开:“你怎么这么好骗?我说,你就信?“   柳卅追了出去,看到容匪从窗口翻出,他愣了两秒,没来得及回浴室,房门就被人打开了。进来的是司马九龙,见到柳卅大叫了声,接着明目张胆地将他看了个够。柳卅一身白`皙肌肤经过刚才容匪的揉搓泛起了粉色,怪引人遐想的,不过他本人似是没意识到这一点,站在司马九龙面前,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司马九龙一拍脑门,往后闪开,拽出个瘦削的年轻人来,那人正是那晚在后海码头刺伤柳卅的陆冰。陆冰看到光着屁股的柳卅,反应比司马九龙还大,捂住了眼睛就嚷嚷:“快找件衣服穿啊!要……要着凉的!“   柳卅去浴室关了花洒,找了块浴巾围上又走了出来。陆冰无奈:“就不能穿件上衣吗??”   柳卅抓抓头发在床上坐下,司马九龙推了下陆冰的脑袋,教训起他来了:“你小子怎么规矩这么多?没见过男人裸上身?再说了,我们柳爷这身板这模样,给你看那是你的福分!还不赶紧多看几眼!”   陆冰回了句嘴:“人要死了才赶紧多看几眼呢,你会说话吗?”   司马九龙被他这么一激,和他斗起嘴来了。柳卅闷闷地听着,还是陆冰先住了嘴,对柳卅道:“我今天就要回看守所了。“   司马九龙插嘴解释说:“柳爷,您和这小子越狱的事,曼迪姐出面搞定了,弄了个保外就医什么东西的,他今天回去。”   柳卅对陆冰道:“你妈的手术呢,做了吗?”   他大病初愈,却还有心惦记着自己母亲,陆冰听到后眼泪夺眶而出,低着头说:“柳爷,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他作势要给柳卅下跪,柳卅赶紧扶住了他,道:“你是为了钱给叶卜办事,现在事没办好,他不可能还给你钱吧?”   陆冰抽泣着点头,不敢看柳卅,说道:“我想通了,生死有命……这就是我和我妈的命……”   柳卅道:“叶卜本来答应给你多少钱?”   陆冰不愿说,柳卅道:“我就想了解了解我的命值多少钱。”   陆冰抬起头来,眼中含泪,道:“一百万……”   司马九龙在旁听着,觉出不对劲来了,才要转移了话题,却听柳卅道:“好,这一百万就包在我身上了!”   陆冰傻眼了,司马九龙也是瞠目结舌,从没听说过要给刺杀自己的人送钱的,这人不是缺心眼就是死心眼。   ”柳爷……您不是在说笑吧?”司马九龙挤着眼睛问。   柳卅瞥瞥他,一拍陆冰的肩膀,人又爽朗起来,道:“被他们叫了这么久柳爷,这点钱对一个爷来说算得上什么?”   话虽如此,可陆冰和司马九龙还是同样的表情——将信将疑,难以信服。   待到司马九龙将陆冰送走,回到柳卅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问他要去哪家银行取钱。这一问还真把柳卅问住了,他迷惑道:“去银行干什么?”   “您不是说要给陆冰一百万吗?”   柳卅笑了,笑声响亮清脆,他笑够了就道:“我暂时没有这一百万,但是总会有的。”   司马九龙抹了把汗,好不容易把人救了回来,没想到人在海里泡久了,脑子进了水,成了个半疯。   柳卅又问他:“交代你们办的事都办得怎么样了?”   终于是说回了正事,司马九龙走近过去,声音都不由自主压低了,对他道:“全都按照您留在朝阳街上那封信去办了,和您预计得差不多,叶卜坐上龙头之后,一心只想找您的麻烦,根本不去管义理和死活,已经有不少人对他不满了。”   柳卅道:“他做这个龙头,本意就不是为了发展壮大义理和,我会继续把他的矛头引向我这里,继续让他以为是我要当回龙头。”   司马九龙汇报完毕,看着柳卅,似还有话要讲。柳卅最不喜欢别人如此不痛快,一挥手道:“有话就说。”   司马九龙依旧是吞吞吐吐,活像被十几分钟前还在这里的陆冰附了身,柳卅双手负到身后,踱到了窗边,轻缓地问道:“我留在那里的两封信……你都看了?”   这一语道破司马九龙的心事,他牙齿打了个颤,偷眼打量柳卅,发现柳卅并未在看他,只是望着窗外,壮着胆子应下了。   “看了……”   柳卅又笑起来,这回的笑声不再是让人猜不透的狂放恣意,只是洒脱。   “替我烧了吧。”他说道。   司马九龙道:“柳爷,但是这事,我想不明白,您……”   柳卅转过头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我和容匪确实比他和叶卜认识得更久,可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这没什么好非议的,以后也别再提了。”   司马九龙接不上话,气氛正尴尬时他的手机响了,司马九龙看到来电显示是田曼迪,头皮一阵发麻,但还是接了,开口就说:“曼迪姐,人还没找到,不是……我倒是愿意顶上去,问题是我这体重不达标啊,减肥?啊?就剩两天时间了,我知道奖金有一百万……”   听到这里,柳卅眉心一动,对司马九龙努努下巴,司马九龙两眼发光,但随即摇头,对电话那头的田曼迪道:“没,我这就给您去找,不能让叶卜那小子抢了风头。”   他挂了电话就要走,柳卅喊住他,问道:“什么奖金一百万?”   “柳爷,您现在还是嫌疑犯啊,这钱您可赚不了。”   柳卅没搭腔,只是看着他,司马九龙受不了他的眼神,认输投降,一口气全招了:“有场轻量级的世界散打大赛,冠军奖金一百万,叶卜找了队人参赛,曼迪姐也想参赛,本来人都选好了,一个选手训练受伤,我现在正在找替补呢。”   “别找人了。”柳卅道,“你只要去替我找个面具。”   司马九龙犯起了难,只好向田曼迪求救,没想到田曼迪那边高兴还来不及,立即找人将柳卅返回看守所的日期延长了。   得到田曼迪首肯,司马九龙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把柳卅带去了自己经营的健身房,柳卅上磅一称,超重了三公斤,而比赛称重划定资格就在两天后。司马九龙往跑步机上一靠,比了个二,比了个三,说道:“您要真想拿这一百万,得现在两天时间里减掉三公斤。”   柳卅笑了:“这有什么难的。”   司马九龙道:“那这两天里您可得都听我的。”   柳卅看他很有经验的样子,便将减重的事全都交给司马九龙去张罗。司马九龙不负所托,很快就给他制定了一张减重计划表,柳卅对上面的运动量没有意见,只是在一天五餐,餐餐喝营养汁这件事上颇有微词。他和司马九龙争取,道:“你别看我吃得多,但是不占地方。”   司马九龙不听他的,说不行就是不行。柳卅就问:“那营养汁能喝到饱吗?”   司马九龙翻翻白眼,柳卅还想说话,自知没有立场申诉,眨眨眼睛走开了。司马九龙看他有些可怜地站到跑步机上,实在哭笑不得,这个柳卅平时威风八面,倘若他真是那个六十多年前开创义理和的柳爷,那也是个对名对利都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人物,可怎么就是放不下一双筷子,一只饭碗呢。   司马九龙给柳卅替了条毛巾,安慰他说:“比赛过后,我请您吃饭,您敞开肚皮吃。”   柳卅笑了笑,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头发扎起来,专心应付起跑步机了。司马九龙在旁看着,这两天他手上恰没什么大事,便决定在健身房监督柳卅减重,这天晚上到了午夜,柳卅还在挥洒汗水,和个拳击沙包过不去,司马九龙有些困了,和他打了声招呼,就去健身房里自己的专属休息室睡觉了。   可进了房间,关了灯,在床上躺下,两眼一闭,司马九龙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柳卅留在朝阳街老公寓里的那两封信。两封都是在他们将他从鲨鱼岛请出山的那晚写就,一封是给他和田曼迪的,在信中说他会将叶卜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形成个两人针锋相对的局面,必须让叶卜以为他一心要回来争这个龙头,而田曼迪和司马九龙就在暗中活动,借他们将义理和搅得鸡犬不宁这个理由,游说众坐馆,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那个渔翁。   至于还有一封信……   司马九龙从床上起来,两封信都是他在衣橱里面找到的,那另外一封他没给田曼迪看到,那封信是给容匪的。他实在好奇,便自己私藏了起来,后来寻了个机会偷偷读了。   此时司马九龙又把这封信翻了出来,他随身带着,就放在自己的钱包夹缝里。他没有开灯,凑在月光下,展开了信纸,信件的内容很短,上头的字体和柳卅的人很像,潦草中不失清晰的脉络。司马九龙也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读这封信了,每次看似乎觉得自己懂了些,可反复咀嚼回味后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读懂。   信是这么写的:   “容匪亲启,   倘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还活着,你回来了,还打开了这块手帕。   我猜是你杀了马贵,是你要与义理和为敌,但这还只是猜测。这点猜测让我睡不着,就起来写了两封信。还有一封或许你也已经找到了吧。   我想和你说说我这许多年的生活,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练了一种新的字体,爱这个字,我现在已经写得很好了,不用担心。   你若没有看到这两封信,我不会太过高兴,也不会太过失望。   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柳卅留。”   司马九龙攥着信纸,瞥见床头的烟灰缸,他想起柳卅的嘱托,从裤兜里摸出了个打火机。将信凑到了烟灰缸上,打火机噌地亮起,火苗烧到了信纸一角,火光照亮信上字字句句,尤其是那起笔粗放,比划收敛的“爱”字,被照得最亮最红。   司马九龙手指一抖,将信纸甩到了地上,跳起来就去踩火,那点小火熄灭后,他捡起信纸拍了又拍,呆呆望着信纸发黑发焦的一角。他拿定了个主意,他要约容匪出来见上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司马九龙想要约见容匪却不是件易事,他一不想引起田曼迪和叶卜的注意,二还要提防着不被柳卅发现,好不容易让他在散打比赛称重前一天的晚上找到了这么个绝佳的机会,和容匪在金菊园的包间里碰了个头。   司马九龙先到的,要了一壶茶,几笼点心,金菊园做的是全天点心的生意,叉烧包,黄金流沙包最出名,夜里茶客不多,包间里更显幽静。容匪进来后,司马九龙给他倒了杯茶,容匪敲敲桌子:“客气了。”   他人也很客气,总是面带笑容,这些笑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叫人猜不透他笑里的含意。两人都是独自赴约,司马九龙干脆摒弃了那套场面上的路数,和容匪道:“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柳爷的事。”   “他怎么了?又被人推下海了?”容匪点了根烟,右腿搭在左腿上坐着。他打扮得很正式,西装三件套一件不落,人坐下来后就解开了西服外套的扣子,射灯光打在他冷色系的搭配上,显得他的笑都冷了几分,倒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我知道之前朝阳街那套房子是你在住。”司马九龙把右手伸进了外套里,容匪看着他,点了点头:“他告诉你的?”   他听上去很轻松,但人却已经集中了十二分注意,紧盯着司马九龙的右手,司马九龙也是个机敏的人,当然不会错过他的这份警觉,说道:“别担心,我找你出来不是要暗杀你。”   容匪往前倾,笑了两声,把烟送到嘴边,司马九龙缩回了手,与此同时,他手里多了封信。容匪瞅着,问他:“什么东西?”   司马九龙把信推到他面前,道:“柳爷留给你的信,藏在了朝阳街的衣柜里,包在一块手帕里……你是不是都没回去过?”   容匪没去拿,司马九龙又说:“我很庆幸你没回去过。”   容匪头一低,笑得肩膀发颤,对司马九龙道:“既然是给我的信,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上?既然落到了你的手上,我也不想看了。”他看着信纸上被烧过的痕迹,已经站了起来,道,“要烧就烧得彻底点,怎么烧了个角还留了大半。”   言罢他一挥手,将信扔到烟灰缸里,划了根火柴扔了进去。司马九龙反应不及,手里半杯茶浇进烟灰缸里时,那信已烧得面无全非,残破不堪。这信上一字一句都让司马九龙看得心里犯堵,如今被容匪一把火烧了,一股无名业火窜上心头,司马九龙跳脚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和柳爷认识多久,你和那个叶卜又认识多久?!叶卜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为了这点钱,连几十年的朋友都可以出卖??”   司马九龙原先对容匪和柳卅活了几十年,长生不老这件事半信半疑,但若在这时搬出这几十年的情谊,似乎比任何劝降他的理由都有说服力。   容匪不为所动,还反问他:“认识久又怎么样,况且谁说我和他做了几十年朋友的?笑话,我和他认识统共五年,有三年里还一句话都没说过,满打满算能凑个一年半吧。”   他还说:“你今天找我来,该不会是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我别帮叶卜的忙了吧?”   心事被说中,司马九龙一时退怯,容匪在那封焦黑的信上熄灭了香烟,反倒劝起了他:“你别费劲了,我帮叶卜是帮定了,要翘我这个墙角,你还是省省吧。我和柳卅不一样,他有大义,有大情,我这个人活得十分自私,做一百件事,一千件事,交一个朋友,两个朋友,都是为了我自己。”   “柳爷是真心把你当朋友啊!他从鲨鱼岛出来就去了朝阳街,他还以为你死了,给你去扫墓!”   容匪不高兴了,扣上西服扣子,对司马九龙道:“我和他从来都不是朋友,没可能当朋友。”他指了圈桌上的点心,道,“给柳卅打包了吧,这些他最爱吃。”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司马九龙一个人在包间里傻站着。他耳边寂静,无端端被一股寂寥控制了心绪,叹息了声,坐了回去。满桌的点心动都没动,茶水也是一口没喝,只有那烟灰缸里多了把灰烬。司马九龙本就看容匪不顺眼,这一面见下来,厌恶的情绪只增不减,更是添了许多问号,许多他想不明白的事。容匪和柳卅到底什么关系,柳卅称他为朋友,可为什么容匪说他们没可能当朋友?这几十年那两座墓碑却又怎么葬的是两个大活人?这么多年,他们真的再没见过?   不过再怎么烦恼,这么许多事也不可能让他在金菊园想明白了,司马九龙起身,抓起两个流沙包塞进口袋里,出门叫了辆车就回到了健身房。   柳卅这会儿正在练拳,看到他进来了,起先只打了声招呼,等他走近了,柳卅鼻子一皱,收起了拳势,把司马九龙叫到了一旁,问他道:“容匪找你了?”   司马九龙真是败给他的鼻子,但又不愿告知他详情,模糊其词:“嗯,见了一面。”   柳卅审视了他一番后,道:“少接近他为妙,他心思比较多。”   此话一出,司马九龙就犯起了嘀咕:“柳爷,你怎么和他成了朋友,这个人看着就是个无情无义,贪图荣华富贵,自私自利的人。”   他最想不明白的还是这件事。   柳卅不回答,司马九龙和他站在墙边,递给他一个流沙包,他自己也拿了一个:“金菊园的,特出名。”   听到金菊园三字,柳卅明显一怔,但随即就笑开了,拿起包子蹲在墙边吃。司马九龙也蹲下,他看柳卅吃得特别香,自己也有些饿了,一口咬下冷了的包子,沙沙的内馅儿流了他满嘴,他听到柳卅说话了。   他道:“他救过我,也为我而死过,单凭前面那件事,我就忘不了他了。”   司马九龙忽而领悟了,心都跳快了几拍,但这种领悟却如同雾里看花,只能是依稀看个大概,点不破,讲不穿。他又咬了口包子,柳卅写得没错,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回事大概和爱有着莫大的关系。   司马九龙一时惶恐,狼吞虎咽吃完手里的包子后就把柳卅拉去称重,体重达标,柳卅圆满完成了任务,他笑得很开心,伸手就问司马九龙讨第二个流沙包。司马九龙奈他不何,给他打了杯营养汁,里头多放了些草莓蓝莓。   隔天去散打大赛会场称重,顺利过关后柳卅没有立即离开,他在现场将来称重的选手看了一圈,司马九龙知道他是在掂量对手的能耐呢,回去时他就问柳卅:“柳爷,您看这一百万有把握吗?”   柳卅一点都不谦虚:“不在话下!”   他这天心情特别好,硬是要司马九龙陪他练拳。司马九龙对拳术并不精通,只练过点咏春,充其量也就是个散打高手,柳卅却是一板一眼地要和他过招拆招,才十个回合下来,司马九龙就大呼饶命不肯干了,且不说柳卅手上的力道他吃不消,两条手臂被打得通红,光是他腾腾的杀气就够他折寿好几年了。柳卅放过他后,他却没走,就在边上看着他打拳,闲闲与他搭话,问道:“柳爷,您在鲨鱼岛上也练拳了吗?”   “练。”   “除了练拳还干别的什么吗?”   “煮饭,吃饭。”   司马九龙扯扯嘴角:“就没别的消遣了?就这么过了……”他顿住,先在脑中说服了自己,才说,“过了几十年?”   柳卅还是言简意赅:“对。”   “从没出过岛?”   “清明,新年。”   “啊?”   “扫墓,收拾屋子。”   司马九龙遂说:“那也够无聊的……那女朋友呢?”   他这两天为了监督柳卅减重和训练,几乎和他形影不离,柳卅话不多,表情也少,加上眼神很凶,平白无故地就生出了霸道威严的气场。但他本人其实没什么架子,高兴了就乐,一顿没吃饱就愁眉苦脸,碰到看不惯的事就要出手。极偶尔还会暴露出点少年心性,有回看司马九龙玩一个手机游戏看得手痒痒,司马九龙就给他也弄了个手机下了这个游戏,柳卅玩了一整晚,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把手机还给司马九龙,义正严词地说不要在让他看到这东西,玩物丧志!司马九龙就把手机收了起来,一天的训练结束,柳卅就又来问他手机有没有扔了,司马九龙眨眨眼,柳卅就说:“东西既然买了就别随便扔了,不要浪费钱。“   司马九龙听明白了,把手机拿出来给他,他耍了个心眼,把里面的游戏删了,柳卅一拿到,眼睛成了大小眼,司马九龙就拍拍他说:“柳爷,不要玩物丧志,游戏记录都没了也没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嘛!这个手机你拿去用。”   柳卅什么也没说,耷拉着脑袋就继续去打沙包了。   总之,忽略他的诡异来历,司马九龙现在完全以朋友的眼光看待他了,和他聊起天来话题更是肆无忌惮。   柳卅听到那个关于女朋友的问题,眼珠斜了斜,说:“心小,住了一个人就住满了。”   司马九龙还想问问那这个人是谁,转念又住了嘴,跳上擂台,活动腿脚,对柳卅道:“来!我陪您练练。”   柳卅笑了,他笑的时候不多,但笑起来就是笑,那是他真的开心,和容匪的皮笑肉不笑完全是两码事。   司马九龙一拳打出去,劝容匪离开叶卜算是失败了,他也不琢磨这件事了,当务之急是替柳卅赢下这一百万奖金,灭灭叶卜的气焰。最好能让叶卜浑身不舒坦的脑子发昏,干点离谱的事出来,他们就能再下一程,尽早将他赶下龙头宝座。   柳卅参加散打大赛的事十分秘密,比赛正式开始后,他每每出场都是以面具示人,刚开始时周围并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但在柳卅连赢三场杀进决赛圈之后,司马九龙接到一纸通知,组委会发函,接到众多选手投诉,他们要求柳卅以真面目示人,否则谁知道每场参加比赛的人都是不是一个人?他们的怀疑不无道理,可眼看柳卅势如破竹,明显是要打进决赛的,决赛时多家电视台和网络平台都会参与直播,柳卅要是摘了面具那不就等着条子冲进会场抓他个现行吗?   还是田曼迪想了个主意,声称柳卅患有癫痫,见不了太刺眼的灯光,面具是为了遮光的,而柳卅之后的比赛,上场前都会在公证人员那儿露个脸,接着戴上面具,再由公证人员陪同着领他上台出战。   这桩麻烦算是解决了,再说这散打比赛的参赛选手,不少都是仗着年轻力壮,练出了浑身的肌肉,抗击打能力非常强,稍好一些的,灵敏度和反应很高,但柳卅这几十年来都没放下过那手迷踪拳,早就打得出神入化,裁判宣布比赛开始的铃声一响,不出五招就能放倒对手。司马九龙在台下看得心服口服,而叶卜那方面,他找了个泰拳高手,外号“老九”,乃是这个级别去年的冠军,无论是在初赛圈和决赛圈成绩都相当不俗,顺理成章地和柳卅在总决赛碰了头。老手老九遇到个棘手的神秘新人面具男,总决赛还没开始呢,外围赌盘就赌开了。   总决赛这天叶卜也到场观战,田曼迪并未露面,司马九龙带着柳卅去的会场,他在贵宾席上见到叶卜,叶卜拉住他就问:“我知道,台上的是柳卅吧?”   司马九龙只管笑,这招是从容匪身上学来的,他今天也出现了,就在叶卜身边坐着,正在低头点烟。   叶卜道:“放心,我不会举报他的,但拜托他别赢行吗,你知道他呼声高,我可是买了好多他输的。”   “您找来的老九呼声也很高啊,听说今年外围开赌赌的不是输赢,赌的最凶的是面具男是在三招里还是五招里,还是十招里把老九打得找不着牙。”   容匪轻笑了声,插话说:“那我赌五招吧。”   司马九龙自己掏出了一百块:“我赌三招。”   容匪往他手心里放了一块钱,叶卜忙追加了一千块,还数落容匪:“一块钱,你这赌注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容匪微笑,叶卜也跟着笑,司马九龙更是使出了最僵硬的假笑的本事,三人全都笑着坐好了,比赛就要开始了。   散打比赛的决赛长素来受人追捧,场馆里座无虚席,气氛热烈,不少老九的拳迷霸占了一片观众席,又是拉横幅,又是唱歌吹喇叭的给他加油鼓劲。司马九龙嗤之以鼻,心里压根看不上老九的这点声势,心道,要不是柳卅有案子压着,早就带着手下一干兄弟把整片东区都坐满了给他喝彩了。那边泰语歌歌声越来越高,司马九龙渐渐有些坐不住了,他不停看手表,终于在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下,主持人登台了。   主持人话不多,开场的话讲完就将老九和面具男介绍出场了。这两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一个在一束白光下披着个金斗篷出场,一个稍低调些,穿个白汗衫,拳击裤,脚踩布鞋从休息室走了出来,他两袖带风,到了场下脱了上衣,攀着擂台往上一跃,跳上了擂台,这套动作做得自然轻松,显得另一边爬上擂台的老九有些笨拙了。司马九龙带头鼓掌喊好,容匪乐不可支,说他还当现在是在戏园子里看戏呢。司马九龙不搭理他,使劲鼓掌,但很快这点儿掌声就被老九的后援团给盖过去了。叶卜还拱拱他:“你省点力气吧。”   司马九龙道:“声势大算什么,打擂台是要看真本事。”   叶卜说:“那好,就看看真本事。”   他往台上一指,此时裁判已经走上了擂台,抓住老九和柳卅的手,高声道:“比赛开始!”   所有欢呼声和加油声有了一瞬的停息,裁判跳出选手圈,司马九龙盯着擂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断定,柳卅绝对会在三招之内将老九打倒在地,这三招甚至可能是动作幅度极小的招数,一不留神,就会错过!   只见擂台场上,黑得油亮的老九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射出两道冷冽的视线,仿佛凝固在了柳卅身上。他一擦鼻子,柳卅一拱手,叮一声,老九第一时间扑向了柳卅。   倘若台上是两位武师切磋,两人极有可能一动不动地等下去,等一阵风,一片云,等最佳的时机,最好的出手机会。甚至可能两人相对站着,一手都不出,便各自转身打道回府,可谁也不能说他们这一场没有打过,他们早就在一片肉眼看不见的战场上分出了胜负输赢。   可散打擂台不比武师过招,讲究的是快狠准,先出手的人必会抢占先机。这老九一出手,司马九龙额上青筋一跳,泰拳老九腿功了得,不比柳卅之前应付的对手,确有些武功底子,刷刷刷三腿踢开出去,竟有一腿掠到了柳卅身上。柳卅并未慌乱,跨出个弓步自己先稳住阵脚,右手往下一沉,看准了老九的腿路,手握成拳自下而上窜出,结结实实的一拳打在了老九的小腿上。这一拳想必十分带劲,老九抖索了下,咬牙跳开,柳卅几个踏沙步过去,不给他防御的机会就又朝他出了手,老九只得以攻为守,双拳出击,打他面门,孰料柳卅脚尖顶起,立出个弓足,双手抓住老九双腕将他两条手臂交叠在一起。老九慌了神,脸色都变了,拼命想要挣脱,奈何柳卅满手的巧劲,握紧了老九的手腕往上一提,往后一折,老九那两记老拳直砸向了他自己的脸。老九虽然受着柳卅桎梏,但他毕竟是擂台老手,早就已经看穿了柳卅的意图,可无奈的是任凭他如何拼命想要收住拳上的力气也已经来不及了!他被自己的双拳打断鼻梁,脑袋摇晃了两下,脚底打滑往后倒去,柳卅趁胜追击,一拳打在他腹上,老九彻底失去了平衡,统共四招,他便砰一声摔在了擂台上。   观众买票入场本是冲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来的,孰料他们还没进入观赛的状态,这擂台已然收场。别说观众了,连裁判都没反应过来,趴在地上喊了老九半天,赶紧对裁判席比手画脚,要医疗队上来抬人下去。   一支白□□疗队进入现场,全场都还懵着,唯有司马九龙幸灾乐祸,拱拱叶卜,说:“没想到还是比我算的多了一招,喏,这一百块就赔给容先生吧。”   叶卜翘起嘴角,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些抖,但没回嘴。   两名急救医生上台后,柳卅也去帮了把手,这时观众才算回过味来,有的高呼“这就算完了??”,有的破口大骂“老子出了六百块钱,就给我看这个?!”,司马九龙上下左右看了一整圈,那群开场时声势浩大的老九的后援团已经开始收拾行装,好几个都灰溜溜地走了。可就在这时,容匪往叶卜那里看了一眼,忽然皱紧了眉头跑出了贵宾席。司马九龙虽没弄清楚状况,不知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但看容匪神色焦虑,也跟着冲了出去。   两人到了擂台下,司马九龙才要问容匪缘由,容匪头一抬,司马九龙循着看去,那擂台上方的灯架不知为何摇摇晃晃,吱嘎吱嘎的怪响越来越大。司马九龙大喊柳卅,而柳卅这时也已经意识到了灯架的反常,可他没立即跳下擂台,他先将老九和救护人员扯到下面,再要去抓那个裁判,谁知那灯架已经支撑不住,哐当一声整个从天花板上砸落下来。   “柳爷小心!”司马九龙失声大叫,说时迟那时快,之前还在他身旁站着的容匪已然冲到了擂台上去,将柳卅护在了身下,灯架支柱砸在他后背上,断裂的电线在空中舞出数朵火花。突如其来的意外让现场顿时乱成一片,司马九龙想要上去帮忙把人先搭救出来,可容匪从那支架中对他使了个眼色,说道:“他没事,你去抓人!那个人肯定还没跑远!”   司马九龙望向屋顶,看到个黑影闪过,他骂了声娘就跑了出去。他脑中忽然闪过叶卜那张神秘莫测的笑脸,老九输了不见他有任何遗憾任何失望,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柳卅呢!   司马九龙一口气爬上了顶楼,在经过安全通道时被他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影,赶紧追上去,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那人跑得飞快,瞬间就将他甩在了身后。司马九龙气氛不已,但也无计可施,只好先回到会场里去,大会方已经将观众疏散,叶卜想是已经趁乱离开,而擂台上也看不到容匪和柳卅的踪影。   打听之下,司马九龙得知容匪和柳卅被带去了休息室,柳卅受了点轻伤,正在处理伤口。司马九龙细想之下,走到休息室的走廊转角处,还是先将这事报告给了田曼迪,田曼迪听后就道:“你好好照顾柳爷,我这边有点眉目了,还要烦请他再拖住叶卜一阵子。”   “有点眉目?”   田曼迪道:“对,你上次和我说叶卜之前答应给陆冰一百万的事之后,我就找人查了下他的银行户头,兴许是因为这件事,那个姓容的将他的户头全部冻结了,我听说两人因此闹了不少矛盾,但叶卜也拿那个姓容的没办法,毕竟他全仰仗着他,而叶卜这次找老九的钱……”   “哪里来的??”   “挪用了义理和的钱。”田曼迪说到此处明显很兴奋,声音都发颤了,原来她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在忙着查这件事,司马九龙也是一喜,那么多人选叶卜上位看重的不就是带着大家发财的本事吗?这下好了,最近钱赚的少了不少,叶卜还动起了义理和公司里的钱,集合众位坐馆弹劾叶卜指日可待。   司马九龙喜滋滋地挂了电话,抬脚要往外走,却让他听到了叶卜的说话声,他耳朵一动,在墙边躲好了,听得叶卜说道:“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要除掉柳卅!刚才多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救他??”   他言辞极怒,想来是在质问容匪,但司马九龙没敢探头看,果然没一会儿,容匪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道:“有什么话不要在这里说,小心隔墙有耳。”   司马九龙打了个哆嗦,盘算着是不是干脆露个脸,没想到这个叶卜却是个沉不住气的,不听容匪的劝,就道:“我忍够了!就在这里和你说个清楚明白,你要是不想替我杀柳卅,那就别干!我自会找人去办!”   容匪也生气了,语气不怎么友善,甚至硬邦邦的,说道:“好,你要在这里把话说给柳卅听,说给别人听,那我也告诉你,柳卅一生行得正,站得直,死也不该被人暗杀,暗算而死。”   “那他该怎么死??”   “他该死在我手上。”   司马九龙捏紧了手机,叶卜道:“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但是他现在人呢?不还是好好活着?你想怎么样?我给你和他办个擂台,你们在擂台上一较高下?”   容匪又说:“我自有我的办法,你要是敢再私自对柳卅下手,不要怪我不客气。”   叶卜气道:“你要是再不动手,我不是找不到人动手,你在找的那个刀疤脸……”   话到此处,却被人打断,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卅。司马九龙听到柳卅的声音便直接走了出去,柳卅看到他,神色如常,依旧看着叶卜说道:“你说的这个刀疤脸,我倒有兴趣见一见,既然你这么想要我的命,不如这样,三天后,我们在后海码头,我再给你个机会。”   容匪一个眼刀过去,柳卅视若无睹,容匪一抿嘴唇,抬起手,道:“既然你们约定了,那到时候我一定会到场助阵,三天后见!”   他甩手离开,叶卜却不急着走,还对柳卅作揖,说:“这个擂台你打得不过瘾,我们这些观众看得也不过瘾,那就如此说定了,柳爷,烦请您警醒着点,这个刀疤脸我可打听过了,是个绝顶高手,看来是容先生早就找好了要对付你的,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去联系他。”   柳卅笑起来:“那还麻烦你一定要替我联系上这个刀疤脸,哈哈哈哈。”   他脑袋上贴着胶布,脸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人却很精神,招呼司马九龙过去,道:“擂台打完了,你该请我吃饭了。”   司马九龙正有此意,别过叶卜后,载着柳卅就去了云城一等一的海鲜酒楼吃饭。柳卅这日酒兴大发,一落座就要了三瓶白酒,就着鱼虾蟹痛饮狂吃,无论多少次与他同桌,司马九龙都还是被他的海量震惊,他默默陪着,直到手下兄弟给他传来信息说是找到个最近在云城和隆城间出没的,据说本领很高强的刀疤脸了,司马九龙这才和柳卅说上话,道:“柳爷,好像找到那个刀疤脸了。”   “说说看。”   “他是个杀手。”   柳卅眼睛一动,灌下杯白酒,道:“有照片吗?”   司马九龙摇摇头,对着手机上的短信说道:“有个关于他的谣言。”   “哦?”   “说这个人不光杀人……”司马九龙干笑着,柳卅示意他继续,司马九龙将手机盖在桌上,直摇头,说,“这谣言我可不信,哪儿找的广告公司写的文案?耸人听闻。说他啊,不光杀人还吃人,吃人有瘾!”   柳卅拿起碗龙虾粥放到自己面前,呼噜呼噜喝了大半碗,一抹嘴,回道:“好,那就会会他,看他是真吃人,还是真唬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翌日司马九龙就收到了散打比赛组委会发来的一百万奖金支票,他把支票给了柳卅,柳卅让他直接去给陆冰,还道:“你顺便给我去警局报个警,以我的名义,就说我在医院醒了,要告叶卜□□。”   司马九龙蓦然想起先前容匪将柳卅送进看守所的那一招,如今又被柳卅用去了,确应了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的名头。   未免警察到访,柳卅还从田曼迪家搬去了医院。这天下午田曼迪也来看他了,两人许久未见,才打了照面,就都露出了笑容。田曼迪才从看守所过来,她亲自去见了陆冰,有意将柳卅要告叶卜的事透露了出来,陆冰当下就提议说要当证人证明确有其事。柳卅听后,反倒责备起了田曼迪,说道:“这件事不应该牵连他进去。”   田曼迪道:“他自己都不怕,柳爷你也别担心了,我找了几个条子,也都愿意在这事上帮忙。”   柳卅没再多说什么,这件事便这么带了过去,田曼迪简短地说了说义理和最近的动向,叶卜私自挪用公款的事她还没往外提起,就等着条子逮捕叶卜,义理和群龙无首时再将这把柄抖搂出去,到了那时,山高皇帝远,叶卜想要辩解也说不上话。   “至于那个姓容的。”田曼迪瞥了瞥柳卅,看他很是关心对方行踪的样子,便说,“我和九龙派去盯梢他的人汇报说,从昨晚起就找不到他的人了。”   柳卅道:“他的事,你们就别管了。”   “听九龙说您三天后要去会一个杀手?”   柳卅的神情忽而凝重,盘腿坐起来,道:“这已经不是义理和的事了,算是我的私事了。”   田曼迪道:“叶卜找来要杀您的人,怎么能不算是义理和的事?”   她此前在珍味饭店第一眼见到柳卅,只觉得他非同凡响,是个奇人,后来他在风月楼大开杀戒,这柳卅在她眼里便多了分率性而为的江湖鲁莽气息。况且这柳卅生得俊美白净,岁数看着还很年轻,田曼迪对他总不太放心,但之后又发生了那么许多事,他中枪昏迷,又进了看守所,被人暗算,差点在海里溺毙,鬼门关前走了至少有两遭,他脸上依旧看不到任何畏惧和惶恐,还在回到云城的当晚,就给她和司马九龙留下了那样一封颇具预见性的信。田曼迪面对柳卅,不再因着他的年轻皮囊对他而有任何猜疑揣度,无论他是不是那个开创义理和的柳爷,他都无愧这一声“爷”。   但让田曼迪不解的是,这个身手不凡,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柳卅提到刀疤脸的话题时,眼中忽地闪过丝忧虑。他对田曼迪说道:“我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将义理和交给了他人,它不是我的私人所有,但谁要毁它灭它,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不过我一介凡人,我的死活它大可不用放在心上。田曼迪,我老实告诉你,对上那个刀疤脸,我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胜算,但是我必须去,如果我没猜错,刀疤脸一心想要杀容匪,我不能让他得手。”   田曼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容匪是帮叶卜重振旗鼓,将义理和搞得鸡犬不宁的幕后黑手,按说要灭叶卜,杀了容匪也是条捷径,可惜的是他身手太好,她和司马九龙派去好几波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本还指望着柳卅出手呢,怎么这就成了不能杀的人了?   田曼迪坐下来看着柳卅问道:“您什么意思?按您的说法,刀疤脸是要啥那个姓容的,他死了岂不是叶卜更……”   柳卅急切地打断她,仿佛她这么一说,容匪就真要死了,他绝不容许这事发生,他道:“别说了!他万万不能死,叶卜经过这么多事,也支撑不了多久了,三天后不管发生什么,我是死是活……”   田曼迪看着他,隐约中似乎摸透了他这份焦急的内在含意,这时柳卅拉住田曼迪的手,似是要将手中的义理和完全托付给了她,郑重其事地说道:“义理和就交给你和司马九龙了,他是个可塑之才,你的为人我也很敬佩,马贵没有挑错人。”   田曼迪听到马贵的名号,眼泪又要下来了,但她忍住了,也握住了柳卅的手,诚心诚意地说道:“您放心吧,叶卜气数已尽,我拼劲全力也会将他拽下马来!”   柳卅露出欣慰的笑容,却看得田曼迪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人好看,笑得实在又真诚,不知有多少多情人陷在这笑容里头出也出不去。田曼迪抽出了手,与柳卅来了个拥抱,世上有情人千千万万,可义理和只有一个,现在还不是惦记男`欢女`爱的时候,有缘的人,就算散落海角天涯,岁月尽头,时光彼岸,也总会遇到。   这边田曼迪才走出病房,那边司马九龙就来报道了,两人碰到后去天台抽了根烟,言辞间司马九龙说起容匪这人有一点十分古怪,他非常介意柳卅会死于他人之手,甚至扬言只有他能杀了柳卅。   田曼迪闻言,将柳卅那番不能看着容匪再死一次的论调说了出来,司马九龙奇道:“闹了半天,那个刀疤脸是要杀容匪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   “柳爷约了要杀容匪的杀手一绝高下,容匪还是我们的死对头,这算什么事啊……”司马九龙苦笑,“这个入场券我肯定得给自己搞一张。”   田曼迪道:“也好,这几天你都盯紧了,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也方便照应。”   司马九龙答应下后,抽完半支烟,看看田曼迪,又说:“曼迪姐,你觉不觉得柳爷和姓容的……”   田曼迪口气很平稳:“什么?你想说他们关系不单纯?”   司马九龙一向伶牙俐齿,现在却没了主意,找不到个恰当的形容来了,低着声音说:“说不好……我总觉得柳爷对他有些……”   “同性恋啊?”   司马九龙一呛,声音更小了:“他好像对他有些着迷……”   田曼迪扑哧笑了,叼着烟推司马九龙的脑袋:“那你想怎么样?他迷上了你还能不让他迷啊?”   司马九龙趴在围栏上,他没这么大的本事,也没这么个打算,幽幽感慨:“那可怎么办才好。”   爱一个人,爱不到,还能有点别的想法,可一旦迷上了,又能怎么办呢。   司马九龙被这个问题难倒,他晚上过来给柳卅陪夜时还牵挂着这件事。柳卅没让他进屋,他就只好在外面走廊上坐着,夜很深了,医院的走廊上冷冷清清,亮白的灯光映射在瓷砖地面上,近乎刺眼。偶尔有两个护士和医生经过,脚步都很轻,几乎被病人痛苦的低鸣盖过去。接近凌晨两点时,天花板上的灯被关了两盏,许久都再没人走动,司马九龙困得打哈欠,就去买了杯热咖啡上来喝,人才走出电梯,就看到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柳卅的病房门前。他快步过去,手里的咖啡都洒了出来,那人注意到了他,立即转过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司马九龙压低了声音:“姓容的,你来干什么?”   容匪一听他说话,皱起眉隐去了脚步声到他面前,将他推到走廊口,道:“小声点。”   “我还不够小声??”   容匪笑着:“他是狗鼻子,狗耳朵,你小心把他吵醒了。”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柳卅,司马九龙心知肚明,却还反问容匪:“你说谁呢?”   容匪啧了下舌头,往安全通道处走开了。司马九龙喊住他:“你有事找柳爷?”   容匪一摆手:“没什么,听说他住进医院来了,路过来看看。”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容匪推着门,半低着头,嗓音轻细到了极致,隐在那被病痛折磨的病人的断断续续的□□中。司马九龙极力辨认才听出来他是在说:“没别的主意,就是想来看看他。”   他一着急,拽住了容匪:“你到底是要杀他,还是不杀他,是不想他,还是想来看他,你倒是给个准话!”   容匪眉毛一挑:“我和他的事,你这么关心干什么?”   司马九龙思忖着自己倒确实没这个立场管头管脚,只得悻悻地松开了容匪,看着他从开在楼道上的小窗飞身出去。他的身影在住院部外的几棵大树中窜了几下便看不见了,月光一片凄白,看久了心都跟着发寒,司马九龙正要合上门,柳卅冷不丁从他身后冒了出来,一拍他肩膀,问他:“谁?”   司马九龙吓出了身冷汗,拍着胸`脯看柳卅:“柳爷,你们俩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柳卅没空和他打哈哈,揪起他的衣领复问了遍:“我问你,谁来过了?”   “啊?”司马九龙想起之前他不过是和容匪出来见个了面,柳卅就闻了出来,怎么今天他这鼻子却失灵了?仔细一推敲,司马九龙拍了下脑门,容匪今天没套西装打领带,他穿的是件白汗衫,一条黑裤子,脚踩布鞋,莫非是换了身装扮,连身上的味道都换了?无论如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司马九龙决意隐瞒,对着柳卅什么也不说。   柳卅没能从他这里打听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撇开他,走到楼道口上下张望,最后瞅准了那扇小窗,扒着窗棂也跳了出去。   “柳爷!你回来!”司马九龙追上去呼喊,柳卅既是个在押嫌犯,还是被一个杀人吃人的杀手盯上的目标,他这么一跑,又得惹出多少麻烦!司马九龙赶忙将纸杯里的咖啡喝了个底朝天,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爬到了窗台上,双手才要脱开窗户,大风一吹,他冷静下来,低头看着六楼的高度,自己认了怂,唉声叹气地抓着楼梯扶手往下跑。   他这么急急忙忙赶到了楼下,放眼出去却已经不见了柳卅的踪影,只好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向着柳卅奔袭的西南方向找过去。   且说柳卅出了医院,一路追踪,他毫无头绪,单凭着一点本能和直觉朝着一个方向飞奔,不知不觉脚下的步伐已经快得不受控制,气息都随之紊乱,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视野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白白的人影。柳卅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栗树上,定睛看去。   玉盘似的月亮高悬,一卷夜幕仿若□□布,几颗繁星点缀其间,夜色温柔,不失光华。容匪正站在一棵榕树下,他身后是一大片芒草。他已经发现了柳卅的踪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轻风掠过,芒草徐徐弯下腰去,一点细碎绒软的白花从枝头飞下,飘飘扬扬,仿若落雪。   柳卅稳住呼吸,从自己栖身的栗树枝头落到了地上。他朝那棵榕树走去,但等在树下的容匪却喝住了他,厉声道:“楚林夏的忌日,你来干吗?你走,我和他都不想见到你。”   柳卅哪有这么容易就被赶跑,他还要往前靠近,容匪走出了树荫,一句话也没说便起掌打向他胸口。他这一掌气势磅礴,近旁的碎石碎沙全都被他的掌风从地上卷起,直扑向柳卅,可柳卅眼皮都没动一下,木桩似的定在原地,不躲也不闪,硬抗下这火力全开的一掌。掌风散去,他人虽还站着,但脚底已有些不稳,身体左右摇晃了两下,勉强维持住站姿后,又吃了容匪一个耳光,听他质问道:“你疯了??!”   柳卅的嘴角渗出一道血迹,他一抹嘴,直直望着容匪,问道:“你不是在等刀疤脸?”   “笑话!我等刀疤脸干什么?刀疤脸不是你替我约了,你要替我去会会他的吗,我不抢你的约。”   柳卅侧着身子:“你不要骗我。”   容匪大手一扬:“都说了今天是楚林夏的忌日,我来这里祭拜他,你不要打扰我们。”   柳卅摇头,容匪看到他就来气,气得牙痒痒,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骂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非得要留下来当这个电灯泡,还是自己识相赶紧滚开?”   柳卅的态度也很强硬:“我不走。”   容匪那漆黑幽深的眼瞳里尽是他撵不走,打不跑的顽固身影,容匪攥着他衣领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左手已经抬了起来,停在了柳卅腰侧,但他一咬牙,猛地将柳卅推开,仰头笑道:“哈哈哈,好,柳卅啊柳卅,你不肯走,可别怪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柳卅道:“我不会走,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是约了那个刀疤脸,我要留下来帮你。”   柳卅认准了的事,就算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一点容匪比谁都清楚。但他也已经拿定主意,今晚一定要把柳卅赶走,赶不走就打得他失去知觉。   容匪单手成拳,手臂上青筋毕露,明摆着又要发出一记威力十足的招式。柳卅做了个防御的姿势,那双眼睛还是看着容匪,直将他看进心里,看到骨血里,要将他烙在自己灵魂深处才罢休。   容匪竟被他看得发憷,撇过头去,将周身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自己的右拳上,这一拳下去他有十成的把握能打得柳卅元气大伤,起码这一晚他是别想再多管闲事了。他满身的劲道都汇到右拳中后,便朝着柳卅大步过去,左手起势,在空中虚晃了下,右拳跟上,一拳砸在柳卅心房偏右的位置。他这一拳实在是快,快得柳卅根本看不清,根本挡不住,连风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破开,快得拳头落下,拳风才迟钝地从他手上爆开。仿若龙卷风呼啸过境,周遭的草丛沙沙作响,芒花乱舞,一股巨大的、雪白的旋风将柳卅完全包围,每一缕风都好似一片薄刃,将柳卅的衣服、手背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柳卅倒下了,他跪在了地上,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他站立的地方。   容匪紧接着又补上一拳,这一拳也打得很快。柳卅被他打倒在地,月影斑驳,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生气都抽掉了大半。容匪把他从地上提起,扔到树下,柳卅此时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趴在地上,可他还看着容匪,喃喃着:“我不会走……你不要骗我……”   容匪听到他说话,转过身去,对他道:“就算我现在停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早晚会死,就在这里等死吧。也好,这就算替叶卜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   他就站在柳卅脸旁,柳卅看到他的鞋,看着那截露在外头的脚踝,他想碰一碰他,但容匪躲开了,嬉笑着说:“你不光死心眼,还喜欢自己找罪受,要你找个别人去喜欢你偏不要,你这么爱我,这么想死在自己爱的人手里,这样的故事……”   他顿住,彻底背对着柳卅,这才继续说:“我听都没听过。”   柳卅眨了下眼睛,这动作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很费劲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女孩子,她叫小娥,许多许多年前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一个女孩子。   他还想到一个字。   他没学过爱,他不知道该怎么控制不去爱,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学该怎么爱。没人教过他,连试都不想在他身上试一试。   一株芒草落到了他眼前,他不曾在任何讽刺,辱骂,斗殴中屈服,可是一根轻飘飘的芒草就能压弯他的脊梁,让他抬不起头来。   柳卅试着想去抓那根芒草,他从没仔细看过一株芒草,他想看看到底是多美的东西,才能让容匪刮目相看。他伸出手去,他全身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他发出了声呜咽。容匪扭头瞄他一眼,这一眼却不似六十年前那视人命如草芥的一眼,星月辉映,衬得他双眼晶亮   柳卅发现他还有些话想说一说,硬是憋出了几个字:“你记得他吧,记得他就好。”   反正他和楚林夏长这么像,那张相似的脸孔在容匪脑海中浮现时,或多或少他也能分到些许想念吧。   容匪大约没听清这句话,但他看到柳卅用手指捏着那根芒草,弯下腰去不知是想帮他一把还是心怀别的企图,可就在两人的手指即将碰到一块儿时,柳卅的眼瞳一闪,大吼着发力撑起半个身子,将容匪抱在怀中,一个飞速转身,两人成了个抱在一起坐在地上的姿势。容匪眉心紧皱,才要发作,手指掠过柳卅的后背,惊觉他背上不知何时湿了一片,再往上摸索竟被他摸到了一把飞刀!   柳卅还抱着他,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我就知道你约了那个刀疤脸,你又骗我……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可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容匪的瞳孔紧缩,推开柳卅就跳了起来,他转头四顾,荒野中唯有草木悉嗦作响。容匪一个定神,抬头看去,却见榕树上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容匪狠骂了句,借力蹬上树梢,一伸手要抓那笑着的人下来,同时说道:“你要找的人是我,约你的人也是我!他的肉你吃了也没用!”   他这一抓,树叶翻动,月光下一道黑影在空中翻滚了两圈,一个佝偻着背,整张脸被一道巨大的十字疤痕覆盖的小老儿落在了柳卅脚旁。容匪忙跟过去,脚还没站稳慌里慌张地就出了手。那小老儿反应极为灵敏,贼溜溜的眼珠一转,晃过容匪这一招,啪啪两脚上去,还反压了容匪一头。柳卅身中一刀后,精神已有些恍惚,但他强撑着去看容匪和小老儿的对打,这么几眼看下来,如果他是个闲来无事观战的局外人,恐怕要对着小老儿的武功啧啧称奇了。   论及武功,容匪已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出手飘忽不定,全无章法可将,可偏偏这个小老儿对他了如指掌,他要出拳出掌,还是起脚用腿,全都能被他猜的一下不差。容匪与他对手,处处都被他压制,他恨极了,手法更快,也更刁钻。柳卅扪心自问,倘若换做自己作容匪对手,早就被这套应接不暇的功夫打得节节败退了,可这个小老儿却还有闲工夫和容匪搭话,对他道:“三少爷,你的那口心头肉,我惦记了得有百来年了,你也别和他抢,你们两个,我都要吃,一个红烧,一个清蒸,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狗屁!”   柳卅还是头一糟听到容匪骂人,那小老儿被他骂了之后更得意了,金鸡独立在地上,双手展开,俨然是个金鸡偷了鹏鸟的翅膀,又要借仙鹤的手法给容匪难看。   这小老儿也是个不能用章法套路揣摩的人啊!   容匪中了小老儿这套连招,护住自己的心口,往后跃出两步半,想借机恢复片刻。那小老儿并不着急要取他性命,悠哉闲哉地剔起了牙,说道:“三少爷你这脾气真是好生古怪,我听那个姓叶的说了,他还给我看了照片,就是这小子三天后要约我出来是吧?想必您也知道他区区肉身,碰上我绝没活路,伤了残了总比没命好,老奴猜的都还对吧?不过您这手功夫就想要和我来个了断,我看您也是多虑了。“   这小老儿说了一堆,容匪一句都没驳斥,柳卅望向他,他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是柳卅从没见过的凝重和怨怒。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仇人当前,却无法手刃更可恨的呢?   小老儿看容匪僵在原地,奸笑着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两个联手,也是小菜一碟。”   “你闭嘴!今天的事是你我的事,与他无关!”容匪已然怒到了极点,眼珠发红,整个人如同离弦的飞箭一般向小老儿射去。疾风刮过,柳卅勉强能看到那风中容匪的双臂一上一下叠紧了,双拳势如破竹,如同两记重炮轰向小老儿。而那拳风已经将小老儿整个包围住,这一招在柳卅看来已经完全无可抵挡,无法防御,可小老儿到底是个绝顶高手,面对来势汹汹的容匪他只伸出了右掌。不知是光影作祟还是小老儿用了什么障目的妖法,他的这只右掌在黑夜中看来竟仿佛有一块斗篷那么大,这块斗篷盖下,将容匪的双拳完全包住!连同那撕扯着空气的飓风都被他一同收进了掌中,柳卅大呼不好,想过去帮手,但容匪伤他太重,他根本无法行动。柳卅一拳砸在地上,他完全明白容匪的意图了,他就是不想他出手,不愿他出手。   “容匪!”柳卅无法出手相助,只好在旁疾呼,“小心他左脚!”   容匪没料到自己那酝酿许久的两拳会放空,失神了瞬,恰让那小老儿抓住了机会,左脚飞踹过来要踢他下盘。好在柳卅及时提醒,容匪立即切换了个马步,单掌翻开挡在胸上,抵住小老儿的腿法,同时腕上用劲,咬牙推开小老儿那看似极轻,实则重如千钧的左脚,跨上配合着使劲,一肘过去,斜打在小老儿脸颊上。小老儿受了一击,抚着脸蛋下腰从容匪身边闪开,迅速站起来道:“都怪你们容家的肉太可口,吃不上你的,我就只能找别的人先吃着,俗世俗人的肉到底不如你们容家的,三少爷,你就赐老朽这一口肉吧,你瞅瞅我这张脸皮再不吃了你,可就崩不住啦。”   柳卅闻言,仔细盯着那小老儿,他此时站到了明处,月光下,他一张脸一半满是皱纹,一半约莫只有二十来岁,正值青春年少。这两半脸拼凑在一起十分怪异,十分滑稽又十分的恐怖。   容匪没空关心这小老儿的脸成了什么个模样,他趁他废话连篇时活动筋骨意图再战,他虽已使出浑身解数,无法伤及小老儿分毫,但这一仗他必定要打,拼劲全力也要打。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柳卅在旁看得一清二楚,撑起身体,对那小老儿道:“有我在,你休想……”   小老儿冲他弯起眉眼,一舔嘴唇:“你们一个两个尽管上来。”   相由心生,这个小老儿一肚子坏水,眼神也叫人十分厌恶,仿佛一潭死水,池中飘满秽物。柳卅看也不愿看他,硬挪开了一步往他那里走去。容匪看到后,叱声骂道:“你给我滚回去!这里用不到你!”   说罢,他双掌在空中画了个圈,朝地上啐出口血水,对小老儿道:“刚才是看在五十年前你给我放出黑血,及时为我排出浊气,救了我一命,我放过你几招,你别在那里得意忘形,这就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   在场三人,谁都知道他这话说的很虚,那么多招下来,他根本不是那个小老儿的对手。柳卅走了两步后,已是气喘吁吁,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扶着大树站着,心道,暂且看着,寻到个机会,就和容匪一同出击,将这个小老儿掀翻在地。   他如此盘算着,可那边容匪又落到了下风去,被小老儿似猴非猴,似虎非虎的双形拳打得无力招架。眼看小老儿一擒一拿都在容非的要害,他已只能将将避开,柳卅再等不下去了,咬牙忍住浑身的剧痛,冲到小老儿身后挥拳打了出去。小老儿自是反应过人,留着一手应付容匪,身子一侧,另一手格挡开柳卅这拳,手腕一坠,手形一变,捏着四指,成了个蛇眼拳,戳在柳卅喉咙口,轻轻一碰,柳卅就倒在了地上,呛得直咳嗽。   “柳卅!”容匪惊呼,朝小老儿扑去,什么身法章法都乱成了一团,被小老儿打个正着,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   小老儿瘦瘦矮矮一个风烛残年老者的身形,一手提着容匪,脚底还踩着柳卅,好不得意。他嘿嘿一笑,道:“我吃过那么许多肉,可我这亲儿子的肉可还没吃过呢!”   ”你说什么??!”容匪和柳卅同时望向那小老儿,小老儿鼻子一缩,道:“我这鼻子怎么可能闻错,这臭小子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容匪斥道:“信口雌黄!”   柳卅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也道:“空口无凭,你他妈别占我便宜!”   小老儿转着调子,口吻戏谑地问柳卅:“臭小子,我问你,你家里那个老娘们儿是不是给过你一个锁?”   容匪忙看向柳卅,柳卅还在小老儿脚底挣扎,但那小老儿又说:“你那老娘们儿是不是柳叶眉,樱桃嘴,嘴下面还有颗痣?”   若说那锁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句猜测,小老儿对柳卅母亲的这通描述却让柳卅彻底懵了,他停下了所有反抗,连眼神都空了。他的眼里从来都装满了东西,或是执着,或是杀意,或是一厢情愿的爱。但此时此刻,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柳卅……不要听他胡说!”容匪声嘶力竭,柳卅迟缓地望向他,他的脸一半已经被压进了泥土里,嘴角沾到了土,他的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这个将他踩在脚下,要吃他的肉,要吃容匪的肉,杀了容匪满门,丑陋至极,阴狠至极的小老儿竟然是他的父亲?   他的身上留着容匪仇人的血。   那小老儿看到柳卅失魂落魄的惨状,笑得更大声,甩开容匪,转而将柳卅抓了起来,使劲一嗅,道:“你这表情真是有趣,让我尝尝我亲儿子是个什么味,哈哈!”   小老儿张开嘴就要去咬柳卅的肩膀,容匪拼劲全力朝他冲了过去,抱住柳卅就要去打小老儿,到了嘴边的人肉小老儿怎愿放过,抬手就给了容匪一掌,将他打飞。容匪捂住胸口,吐出口黑血,但他还没放弃,站起来后还要再去抢柳卅,就在此刻,一辆吉普车唰地冲出了芒草丛!两道明亮的车灯直照进容匪眼睛里,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人还在往柳卅身边跑,汽车的引擎身离他已经十分近了,容匪依稀感觉到了柳卅的气息,伸出手去摸到个人就将他揽在怀里,他坐到地上,又赶忙将怀里的人推出去,不管吉普车是要撞开他还是压过他,他可以死,但是柳卅不行!柳卅要活着,但他活着,他又会失去他,容匪百般煎熬,忽然想让这辆吉普车给他个痛快,他愿死在这四个车轮的怪物下头,不用再经历任何生离死别,不用再担心现在有的许多别人给的爱,以后没有了会怎么办。他愿时光倒转五十年,那时柳卅意气风发,战无不胜,他替他杀了许多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   容匪发现他原来是向往死的,死是一种静止,是一种凝固,能将他的所有继续保留成他的所有。他死去的这个瞬间,会让柳卅成为他生命里的永恒。   不知为何,容匪眼前闪过柳卅甘愿赴死的表情,他现在才想通的事,或许早就许多年前柳卅就已经明白了。   他想笑,他根本没有资格当柳卅的老师,他早早领悟了世间最玄秘的事,他却还在兜兜转转,犹犹豫豫。   容匪耳边传来“砰”地一声,还有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他还没有死。容匪忙在额前用手搭了个棚,小心看出去,这辆半路杀出的吉普车将小老儿撞翻在地。容匪快步过去扶起了不远处的柳卅,将他拖到暗处,再往吉普车的方向察看,那上头下来两个人,开车的是个陌生男子,副驾驶座上冲下来的正是司马九龙。   “柳爷!容匪!”司马九龙一个箭步过来,柳卅看到他,恢复了点知觉,问他道:“带枪了吗?”   司马九龙看看他,又看看容匪,这两人都是伤痕累累,他道:“有,在后座,我得去拿。”   柳卅握住他的手,道:“好,那个刀疤脸非常厉害,过会儿我找个机会抱住他,你就开枪!听到了吗?”   容匪不同意:“不行,万一打中了你怎么办?”   柳卅不看他,只是道:“你不要说话,这次听我的。”   司马九龙这回站在了容匪这边,说:“柳爷,我枪法是没问题,但是太危险了,这样吧,我先去拿枪,总之,我会见机行事。”   柳卅还要劝他,却见和司马九龙一道赶来的那个陌生男子对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小老儿一拱手,说道:“这位前辈,你要杀的这个人我也正有要杀他的意思,敢问你是为了什么缘由要杀他?”   小老儿道:“要吃!”   陌生男子相貌平平,但气宇不凡,谈笑间自有番世外高人的翩翩风度。他听了小老儿这离谱的理由,并未惊讶,淡定自若地扫了眼柳卅,说道:“那我的理由比你高级点,得先依着我。”   容匪挪到了柳卅身旁,护着他问:“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   司马九龙一抹额头,小声道:“半路遇到的,他说在电视上看到柳爷和我,就问我知不知道柳爷在哪里……他是要来问柳爷讨还功夫的。”   “讨还功夫?”   陌生男子道:“没错,那天与家父在家中观赏比赛,没成想看到了家中独门自创的几招迷踪拳法,本家拳法概不外传,不知怎么被这小子偷学了去,我是来向他讨还这身武功的。”   原来这功夫是偷学来的,怪不得每每问起柳卅这手迷踪的来历,他不是岔开话题便是闭口不语。容匪回首看他,柳卅咬着嘴唇,自知这是件不光彩,不体面的事,但又没法不承认,说道:“没错……这门武功是我偷学来的……”   陌生男子道:“好,那我这就取回来,你的手筋脚筋,你的那双眼睛,我都要了。”   他往柳卅这里过来,容匪把柳卅看得更紧,对陌生男子道:“你想要他的武功,还得先问问我。”他吩咐司马九龙,“你先把柳卅带走。”   司马九龙正有此意,柳卅却不肯走,那陌生男子此时已经到了容匪面前,不由分说地就出了手,一招仙人出洞打了容匪个措手不及,躲闪间见那陌生男子又接了个叶底藏花的把戏。这招容匪看柳卅用过,那陌生男子却用得比他还高明,一手藏着一手,颇有些拈花指法的意思。若说那小老儿的功夫深不可测,这个陌生男子也同样深不可测,只是两人一个诡谲一个周正,与这陌生男子对手,容匪起码能看出个套路,若非之前与小老儿一通打,容匪自信他还是能与这陌生男子一战。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假如,容匪的身体早在和小老儿对阵时超出了负荷,但凡有些武功底子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与陌生男子打的这数十招,全都是在靠他长年累月练就的身体本能和武功架势支撑着,他体内元气亏空,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时那小老儿突然跳了出来,挡下陌生男子,骂道:“你这个程咬金,老子到了嘴边的肉,你可别给打难吃咯!”   言罢,这两人过起了招,容匪看陌生男子和小老儿竟能打得不分上下,遂也加入了混战,在里面耍起了滑头,时而帮着小老儿打陌生男子,时而帮着陌生男子对付小老儿。他趁乱给司马九龙使眼色,司马九龙也不管柳卅的要求了,扶着他就要把他塞进车里,这下可犯了陌生男子和小老儿的大忌,两人齐刷刷冲过去,打开司马九龙去抓柳卅。争夺间,陌生男子拔去了插在柳卅后背的飞刀,小老儿忙道:“水还没烧开,佐料还没摆齐,这血就给你放干了,肉还怎么做?”   他弹出两指封住了柳卅的穴道,血总算是止住了,容匪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了神经继续和陌生男子与小老儿周旋。他怎么可能让柳卅落入他人手里。   柳卅的穴道被封住后,人还是很虚弱,不一会儿就倒下了,那陌生男子见状,抓着飞刀意欲挑他手筋脚筋。小老儿和容匪都不干了,一个道:“老子的肉,你别动!”   另一个道:“你休想!”   柳卅此时却发声,道:“就让他下手吧!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偷学了别人家的独门绝学,这身武功我不要了!”   容匪忙着应付陌生男子,想教训柳卅几句也顾不上,小老儿这时倒帮上忙了,踢开了陌生男子手里的飞刀,可不等容匪放下心,柳卅自己抓起飞刀对准自己的眼睛就要戳下去。容匪忙从混战中抽身,一把握紧飞刀,怒道:“你想干什么??!!”   那刀刃割开他手心,霎那间他满手都是血。   柳卅亦怒不可遏:“我是你仇人的儿子!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我这双眼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还给他!我的脚筋手筋他也尽可以拿去!”   容匪还是抓着那把飞刀,死也不肯松手,陌生男子听到柳卅的话后也不和小老儿打了,对准容匪打了好几拳,逼着他要他松开飞刀。容匪咬紧牙关,人已经开始吐血还是握住飞刀不放。小老儿此时做壁上观,说起了风凉话:“哈哈三少爷,没想到你恨我入骨,对着我的儿子却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哈哈哈哈,你父母兄弟在天有灵,恐怕是要托梦给你好好教训你一番。”   这话听在柳卅耳朵里,比砍他十刀,戳瞎他十次还难受,他撞开容匪,冲过去一把抱住了那小老儿,寻到了司马九龙,高喊他名字。司马九龙方才趁乱摸到吉普车后面已经拿到了□□,听到柳卅的呼喊,他拔枪瞄准过去。可那小老儿挣得厉害,竟和柳卅缠斗起来,打做一团,司马九龙不敢轻举妄动,容匪见状,过去抱住了老小儿的双腿,用手里的飞刀对着他的脚背一通乱扎,还对司马九龙道:“打他脑袋!”   小老儿被柳卅和容匪死死缠住,他已经开始蓄力想要出拳挣脱,只见他双手迅速涨红,浑身往外冒热气,容匪又催道:“快!”   司马九龙深吸了口气,稳住不停摇晃的手,侧着脑袋努力对准了视线,扣动扳机,连开了两枪。但这两枪竟然都打偏了!原来是那小老儿仗着自己体型瘦小,使劲往柳卅怀里缩,躲开了这两枪。司马九龙再次对焦,还想再开枪时,却遇到了个□□烦——柳卅用双手死命抠住小老儿的脑袋努力摆正,要是他现在开枪,就算没有失准,也绝对会殃及柳卅。   “柳爷,你闪开点!”司马九龙喊道,容匪看到后也去拽柳卅,柳卅却道:“不用管我!我和他一起死了也无所谓。”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是打算和这个与自己同血同脉,残害容匪满门的小老儿同归于尽。容匪百感交集,只想现在三两口就把柳卅吞进了肚子,别人害不到他,他也害不了他自己!他松开了手,大喊司马九龙开枪,抱住柳卅滚到了地上,三记枪声过去,容匪回头再看,失去了束缚的小老儿快如闪电,那三枪一枪都没能打到他,他踩着引擎盖一跃到了车上,纵身而下一脚就将躲闪不及的司马九龙踹晕,踢开掉在地上的□□,说道:“三少爷你也胡闹够了,还是快快投降,随我走吧。”   容匪不去理他,回头瞪着柳卅,想打他,手举高了又放下了,只是抱紧了他,对他道:“我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他没给你名字,没救过你,什么都没教过你!他是我的仇人,你不是,他该死,你不该!”   柳卅道:“你忘了你还欠叶卜一个心愿没完成吗?我死了,他的心愿就完成了,你什么都不会丢。”   “你死了,我要其他的还有什么用?!”容匪脱口而出,这话几乎将他自己的耳膜震破,他自觉失态,放下柳卅就站了起来。   而那之前一直在默默观战的陌生男子发话了:“我只是要他的一身武功,一双眼睛罢了,他的命不至于因此丢了,你就将他交给我吧。”   容匪甩过去一个眼刀,杀气未经收敛,人却又大笑起来。他手里还握着那柄飞刀,视线落在了小老儿的身上,小老儿狡猾一笑,只见容匪一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柳卅大惊,那陌生男子也拧起了眉毛,小老儿舔着嘴唇跳到容匪面前,仿佛是闻到了肉味的豺狼,口水流个不停。容匪让他站住,对他道:“你替我杀了这个要柳卅一双眼睛的人,你要我的心对吧?那我给你。”   飞刀刺在他心上,他连眼皮都没跳一下,他平静得出奇,冷静得离奇。   “你……你在说什么……”柳卅匍匐在地上,话都说不清了,嘴唇打着哆嗦,人也哆哆嗦嗦地看容匪,脸色惨白,仿佛从容匪心里流出来的血是他的,他的血就要流干了。   小老儿狐疑地打量容匪,容匪一使劲,将飞刀插得更深,撕开自己胸前的衣服,剖开自己的胸膛。场面太过血腥,那陌生男子已经转过了头,柳卅也不愿看,但他必须紧紧盯着,他正竭力往容匪那里移动。   “你想清楚了……我的这颗心你吃了又能让多活个百十来年,你要是现在就动手,这颗活的心,给你……你要是再不出手,我就一刀戳烂了这颗心,这世上最后一个容家人你也吃不到了!”容匪站得笔直,他人在发抖,但是说出来的话还是掷地有声。小老儿转了下眼珠,似是做好了决定,在原地一个转身就朝陌生男子飞扑了过去。   陌生男子叹道:“吃人的邪物,我这就替云城做件好事,除了你吧。”   小老儿狞笑着凭空窜起,在空中蜷成了个圆球状,双手却伸出了半米多长,那双手双臂似是被抽去了骨头,绵软无力,但他的十枚手指好似利剑,指甲更是在月光下反射出道道寒光。这十道寒光直逼向陌生男子的咽喉!   陌生男子举高手臂挡在胸前,将小老儿这两条软手一左一右向外挡开,可这无骨的手缠劲十足,一碰到他的手臂就在他手上绕起了圈,活活给他套上了三个肉质镣铐。陌生男子也显出了些慌乱,周身的淡定荡然无存,他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人物,这么邪门的武功,这哪还能算得上是软骨功,这俨然是走火入魔修炼成了妖魔鬼怪了。   这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柳卅没心思管他们打得多精彩多激烈,他只想着要往容匪那里去,恍然间听到陌生男子痛呼了声,这才转头去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小老儿技高一筹,整个人吊在了陌生男子身上,十片锋利的指甲刺进他脖子,一划一抽,陌生男子脖子上瞬间多了十个孔眼,嘶嘶往外喷血。那陌生男子惊得合不拢嘴,似是无法相信自己会遭了小老儿的毒手,忙将他从身上抖下,捂住脖子,手往空中伸到一半,求救的姿势才做了一半,噗通一声整个人仰面摔在了地上。   柳卅本还寄希望于这两人能站成平手,可没想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他离容匪还很远,他伸长了手臂都摸不到他,他想喊也喊不住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容匪看到陌生男子倒地,他又是两刀划在自己胸膛,割开了一个窟窿,掀起自己的皮肉,扔下那沾满血的飞刀,徒手进去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心脏,对那小老儿道:“你要的东西,给你。”   他用劲往外一扯,将自己的心脏整个扯了出来,扔到地上,看也不看一眼,仿佛这颗心没别的什么用处,扔在这里便是它最好的归宿了。   柳卅看呆了,他摇头,盯着那颗心脏拼命摇头,这颗心,他想要要不到,如今总算见到了庐山真面目,但注定还是不属于他。柳卅浑身上下都在痛,他想去扑这颗心,把它抢过来,那小老儿怎可能让他得逞,轻巧地过来,直接捞起这颗心,双眼放光,连吞了两口口水,捧在手里就咬了下去。   柳卅看着容匪,他还站着,没了心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冷漠,更像个局外人。他身上和手上都是血,他没在看柳卅,他的眼神在寻找着什么,柳卅忙跟着他一起找,他明白了!容匪在找那把枪!柳卅一个机灵,就在这时,司马九龙醒转了过来,他捂着脑袋,呆滞地扫了柳卅这里一眼,柳卅忙冲他使眼色,司马九龙到底是个机灵人,立即明白了,在地上摸索起了□□。柳卅担心那个小老儿会发现他们的密谋,但他没有,他专心致志地在啃容匪的心,一口接着一口,吃得狼吞虎咽,比这更骇人的是,他每吃一口下去,他半边脸上的皱纹便跟着消下去半分。怪不得这小老儿要追杀容匪,不吃到他的心不肯罢休。   他吃得是那么专注,就连容匪走到了他身后,张开手将他箍住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司马九龙!”   司马九龙闻讯扣动扳机,枪声不断,数枚子弹全都打在小老儿身上。未免被子弹误伤,容匪从他身后跑开,而那小老儿人回过了神来,看到了司马九龙,但他不舍得容匪的那颗心,还在拼命吃着,司马九龙越打越近,到后来已经站到了小老儿面前,将他踹翻在地,换上新的弹匣,对准小老儿的脑袋连放二十多枪,直打到弹匣又空了,荒野中唯剩下咔哒咔哒放空枪的声音他才停了手。   司马九龙喘着粗气垂下手,一阵风将地上的焦味吹往远处,他抹了把脸,子弹全打完了,他手倒软了,颤抖着问容匪:“他……他就这么死了吗?”   容匪点点头,还有心思开玩笑:“脑袋都开花了还要怎么活?”   刀疤脸小老儿的脑袋被轰开,红红白白的脑浆流了满地。   “你怎么样??”司马九龙关切地看着容匪,待到他看到容匪胸口的那个大窟窿,他大叫了声,惊慌道:“你……你是死是活??”   容匪潇洒地说:“还活着。”   但他累了,走到榕树下,靠着树干休息。   “司马九龙……”柳卅的声音从司马九龙身后传来。   “柳……柳爷,你……你还好吧?”司马九龙结结巴巴地赶去搀扶他,还特意往柳卅胸口多看了几眼,看到那里安然无恙,他徐徐舒出口气。柳卅让他把他带到容匪身边去,司马九龙道:“也好,去那里先歇着,我找人过来处理。”   他将柳卅在容匪身边安顿下来,跑去吉普车上找电话。容匪看他走远了,就和柳卅说起了话。   他问他:“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柳卅举高手,他坐着,容匪站着,他的手碰到了容匪的手,他努力想去抓紧他,但他已经使不上力气了,只能是撩拨似地刮弄了下容匪的手指,手便又无力地垂下了。容匪尚有余力,他摸到柳卅的脸,他没在看他,他在望远处的山,还有更远处的城。他摸到了些滚烫的液体,他知道柳卅哭了。   他将他双腿圈在自己手臂划定的界线中,抱着他哭。   “别哭了。”容匪说,“让小辈看到多丢脸。”   柳卅还是一个劲掉眼泪,他的眼泪很热,和他的手心一样。容匪弯下腰,去捏他的手心,对他道:“我不是普通人,我没了心不会死的。”   “我不骗你。”   “真的。”   “你别哭了。”   “我喜欢你,才愿意用心换你。”   柳卅抬起了头,脸上又是血又是泪,他问:“可是人怎么能没有心??”   “怎么不能没有?最多变成失心疯。”   柳卅更不安了,容匪拍拍他的头发,说道:“那你变成我的心吧,你住到这里去,当我的心,你要不要?”   柳卅扯着他的衣服,伸长了脖子就去亲他,他们躲在树荫下接吻。两人都很疲惫了,吻得很轻,很柔。   他们试着用吻交流。   一个吻代表我愿意,两个吻代表求之不得,第三个吻,是在说矢志不渝,永不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这个漫长的夜晚过去,柳卅在医院病房中迎来了曙光,容匪就躺在他隔壁的病床上。他们两人被推进急诊室的时候,容匪已经昏睡了过去,柳卅也好不到哪里去,医生剪开他的衣服,检查他后背的刀伤时他没能撑住,晕了过去,醒来后人已经到了病房里,一睁眼看到司马九龙忙问他容匪的去向。司马九龙黑眼圈重得像抹了煤灰,强打起精神和柳卅说话,指指邻床,说:“人没事,就是急诊医生和护士被吓得不轻,直嘀咕说这人没了心怎么还有气,也没脑死也没怎么的,还给他做了手术。”   “手术??”   “哇柳爷,他胸口那么大个窟窿不得缝上啊?”   “那他……他的心脏怎么办?”柳卅也糊涂了,一个人没了心,到底是算死了还是勉强也能称得上活着?   司马九龙拍了下柳卅的被褥,道:“他好端端的呢,真没事,你看。“   说着他站起来去探容匪的鼻息,脸上本带着笑,手指才放到容匪鼻下,骤然变了神色,紧张地收回了手,柳卅吓得直接跳下了床,扑到容匪床上自己去试,手还没伸出来呢,就听到容匪平稳的呼吸声。柳卅怒气冲冲地剜了司马九龙一眼,憋着声音道:“这种时候了,你和我开什么玩笑?”   司马九龙看他是真生气了,扶他起来,忙不迭说:“柳爷您别担心了,他这个情况太特殊了,要排心脏移植他都不能挤掉那些病人排到第一个去。他还活着。”   柳卅坐回床上,手指捏着手指,紧盯着容匪,他没骗他,他没了心真的还能活下去。   司马九龙又和他说起容匪手术时的情况,容匪失血过多,医生找到同血型的血给他输血时,他的身体却闹起了别扭,血一输进去就全被他吐了出来。后来也不知怎么,他自己又恢复了过来。司马九龙还道,医院里消息传得快,已经有人来找他,旁敲侧击地要找容匪去做实验了。   “我一想,这怎么能成,人体实验啊这是!绝不能答应,就叫了几个兄弟过来看门,这才没人来问了。”   柳卅听到这里,弯腰穿上鞋子,对司马九龙道:“既然他没事,那我就先去办我的事了。”   司马九龙道:“您好好养伤吧,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成了。”   柳卅竖起手掌:“不行,这件事必须我去办,我的武功,怎么能让你去还?你也还不了。“   司马九龙明白了过来,他想劝一劝柳卅,可话到嘴边自己咽了下去,柳卅这说一不二的个性,容匪劝他不一定劝得住,况且追本溯源,这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地道,司马九龙也不想自己找骂了,还给了柳卅一张名片,说道:“这是昨天那个人给我的名片,您要去找,就按着这个地址找吧。”   “他人呢?”   “在太平间躺着呢。”司马九龙说完,又接道,“这样吧,我陪您一起去,把尸体给人送回去。”   柳卅没同意,说:“这里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处理,你找一个信得过的人陪我走一趟就行了。”   义理和大局未定,还有叶卜这个变数没处理好,司马九龙确实走不得,但他又实在担心柳卅此行真被人戳瞎了眼睛,成了个瞎的回来。他正陷入两难,柳卅这时拍了拍他,宽慰起他来了:“你放心吧,这个世界我已经看够了,就算瞎了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义理和的招牌可比我的眼睛重要太多了。”   司马九龙听后,立即叫来自己的一个心腹手下,千叮万嘱一路上一定要照顾好柳卅,他虽然已经行动自如,但毕竟有伤在身,还是不宜太过操劳。   柳卅要出远门的消息,司马九龙第一时间就通知了田曼迪,田曼迪匆忙赶来可还是没能赶上给柳卅送行。司马九龙把她带到病房里去见了容匪,顺便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她,故事才开始,田曼迪就听得一愣一愣的,柳卅和容匪的存在本就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到现在也还没彻底相信柳卅就是五十年前的那个柳爷,结果又冒出来个吃人心的怪物,而容匪这个老不死的竟然没了心也能活下来!田曼迪听到后来已经质疑起了司马九龙话里的真实性,都有些恼了,打断了司马九龙就问他:“柳卅受伤,你没看好他,我不怪你,反正那个刀疤脸是死了对吧?你也犯不着编这么个故事说给我听。”   司马九龙拉长了脸:“曼迪姐,我骗你干什么,都是真事儿!要不你等柳爷回来……还是等他醒了,你问他!”   司马九龙往容匪床上一指,田曼迪侧过了身,和司马九龙讲起了悄悄话:“叶卜被逮捕的事他还不知道吧?”   这事也发生在昨晚,司马九龙也是才从田曼迪那里听说的,他道:“应该不知道,昨晚打打杀杀的,他直接就昏迷了,被推进了手术室,我一直都在这里陪着,他没醒过。”   田曼迪面露欣喜,她打了个哈欠,说:“那好,我再回去睡会儿,你也休息休息,别整天看电视午夜场电影,做的梦都这么离谱。”   “梦不离谱那还是梦吗?!”司马九龙给自己抱不平,“再说了我那不是梦!是真事!”   田曼迪看他又是跺脚又是比拳头的,就拍了拍他,说:“好,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回头你不当黑社会了就去写小说。”   司马九龙无话可说,瘫坐在椅子上,也不送田曼迪了,瞅着容匪念起了天灵灵,地灵灵,只盼他早日醒来,好帮他在田曼迪面前洗刷自己这个胡编乱造的污名。   司马九龙这套临时起意的咒语显然没什么功效,柳卅走了两天了,容匪还在床上躺着,手指都没动一下。每天都有一大群医生来给他检查这个检查那个,来得最勤快的是一个心血管疾病的专科医生,姓苗,几乎都要在容匪这个病房里住下了。司马九龙和他混熟了,两人闲着没事就坐在柳卅的床上打扑克,司马九龙从没见过这么闲的医生,埋汰了他两句,苗医生就顶回他,说已知的多数疾病都源自于心脏问题,自己这是在给人类医学将可能发生的跨世纪的突破做贡献,要是能从这个病患身上获得些许样本,就能早日实现人人无心,人人无忧的美好局面了。   司马九龙越听这话越不对劲,干脆把随身带着的枪拿了出来,放到牌局上。苗医生见了也不怕,还笑呵呵地说:“大哥,您这黑社会也挺闲的,唉!你把我的鬼牌抽走了,你又输啦!”   司马九龙连输三局,收拾纸牌的时候问苗医生:“你说这个人怎么就是不醒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心脏专家,可他没有心,我也没法子。”苗医生建议司马九龙要是实在着急,大可去求神拜佛寻点心理安慰。司马九龙想了又想,反正现代医学是没法解释容匪的病情了,满天神佛或许真能帮上忙,他便找了两个马仔,让他们去高林庙给他求了个平安符回来在容匪床头挂着。   这平安符挂上去的当晚,司马九龙就接到了柳卅那边的电话,他派去照顾柳卅的手下打来的,尸体送到了,柳卅的手筋脚筋被挑断,他还要自毁双目,被对方家长拦了下来,人没瞎。   司马九龙叹了口气,说:“眼睛还在就好,人没事就行了。”   柳卅的那身好本领到底还是没了。   而容匪这边也出现了转机,他醒了过来。   半夜里忽然睁得眼,当时司马九龙没在医院,正和田曼迪还有几个一条船上的坐馆商量隔天开个大会彻底夺了叶卜权的事,听说容匪醒了,司马九龙风风火火地赶去了医院。他踏进病房的时候,苗医生已经在了,正和容匪说话,问东问西,看到司马九龙热情地着招呼他过去,冲那个平安符挤眉弄眼:“怎么样,有用吧?你看这人不就醒了吗?”   好像容匪醒过来有他一份功劳似的,司马九龙没搭理他,走到容匪床边,对他道:“容先生,叶卜之前来过了,柳爷和您都受了伤,咱们啊暂且休战,你身体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他鬼话连篇,生怕容匪又跑回叶卜哪里坏他们的事,打算暂且先稳住他,起码等明天他们的会开好了再放他出去医院。   容匪看看他,似是相信了他的话,司马九龙心下窃喜,没想到他心眼这么多的一个人这么简单就被唬住了,可容匪却在这时说:“你是谁,叶卜是谁,柳爷又是谁?和我什么关系?”   司马九龙一瞪眼,傻了,那苗医生很是兴奋,拱他戳他,拉着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吗?”   “什么??”   苗医生笑道:“俗话称失心疯!”   容匪听到“疯”这个字眼,皱起眉从床上起来就往外走,司马九龙拦了他一把,被他客气地推开,还道:“听这位医生说我住院的这几天是您在照看着,那还多谢您了,现在我好了,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里??”   容匪的口吻淡漠:“回家。”   司马九龙没再阻拦,但他跟着容匪出了医院,这容匪要么是真的失忆,要么是装病想要蒙混过关,无论如何他都得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司马九龙跟踪的技术并不高明,很快就被容匪发现,他站在马路中间对着司马九龙藏身的树丛看了两秒后,径直走过去,司马九龙想溜,可容匪人已到了他面前,问他道:“你想找杀手?”   “啊?”   “那你是想当杀手?”   司马九龙摇摇头,容匪奇怪了:“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司马九龙讪笑着走开了,可他随即就赶去了朝阳街,远远地往98号二楼看去。203的灯亮了起来,窗边出现了道剪影,容匪确实回家了。   司马九龙还是担心他会回去找叶卜,发短信支会了田曼迪一声后,在容匪楼下盯了一宿。后半夜的时候他蹲在奶茶店门口抽了两包烟,奶茶店一开门他就钻了进去,坐在靠窗的位置继续盯梢。临近中午,容匪从楼里出来,司马九龙赶紧移开视线,过了会儿,他才敢再往外看,但此时容匪已经不见了。司马九龙霍地站起,容匪的声音却从他前方传来,这家伙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走进了奶茶店,坐到了他面前。司马九龙一夜没睡,头有些晕,如今晕得更厉害,他清清嗓子,硬是扯出了个笑,和他打招呼:“你好,你好,我想了一晚上,我是打算找杀手的。”   容匪挑眉,眼角一斜:“司马九龙,你没事吧?到我这里找杀手想干掉叶卜?”   这昨晚还不认人呢,难不成一晚上过去他的记忆已经都回来了?演电视剧都没这么快的。   司马九龙道:“你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了?”   容匪靠在椅背上,嘴角扬起:“我正要问你这件事,柳卅给我的信,你放哪里去了?”   “信?”   “对啊,你不是说他给我写过一封信吗?”   司马九龙不解道:“不是你自己烧了吗?”   之前烧得那么果决,怎么现在又要找这封信呢?   容匪皱起眉,还怪司马九龙胡言乱语,气道:“我烧柳卅写给我的信干吗?“   司马九龙彻底被他绕晕了,烧信的人是他,要找信的人也是他,不记得的是他,记得的人也是他,就道:“我怎么知道你烧他的信干什么,我要给你看的,你自己不想看。”   容匪一拍桌子,陡然怒了,此前的冷静漠然全无,两团怒火烧着他的眼睛,司马九龙几乎不敢出声,但容匪的眼睛一眨,人又镇定下来,笑着看司马九龙,说:“他还不识字,怎么可能给我写信,哈哈。”   “你说谁?”   “柳卅啊。”   “他怎么不识字,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司马九龙说道。   容匪哼了声,兀自行到了外面。司马九龙快步跟上,他倒要看看这个容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回容匪并没对他有所忌惮,或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一个人在云城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先是去了沙区吃河粉,要了两碗光看着也不吃,接着他又去了新旧里,盯着一棵丁香树发呆,路上他买了许多酒,两个酒碗。丁香树看够了,他就席地而坐,将两个酒碗摊在面前,满上酒,自己举起一个去碰另外一个,两声脆响后,他说道:“你到底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   他对着空气说话,还玩起了自问自答,自己回道:“没吃饱,没力气说话。”   说完他狂笑起来,灌下一杯酒,又斟满了,说:“我问你,你叫什么?”   他自个儿沉默了阵,表情都跟着严肃起来,但马上又笑开了,望着远处,手一指,道:“这棵柳树今年正好三十,三十为卅,你就叫柳卅吧!”   可附近哪有什么柳树,柳卅更不在他身边,他却越喝越起劲,越喝越兴奋,坐着喝不过瘾,拿起酒瓶迈开了步子在大街上边走边喝,边走边说。   “我让你进去拜师入门,你倒好直接把白有道杀了,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全都没听明白是不是?”   “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杂草挡在我眼前,我看到了不痛快,现在我痛快!”   “小娥对你那么好,那么美,你干吗不要她?”   “你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你的命是我的,你爱谁,你喜欢谁,你自己都没权力管,只有我能管。”   “我喜欢谁是我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在那里让我好好喜欢着吧,你别动,哪里也别去,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那你老了死了怎么办,我还得一直傻站站着等你来爱?我不要,爱有什么稀罕的,你去找一个别人爱去吧。”   一阵静默后,容匪又笑起来,说:“真不该给你取名姓柳,把你的心思都取木了,好吧,你要爱就爱吧,我这颗心就给你了!你拿去吧!”   司马九龙确信容匪是真的疯了,他徒步来到了一片墓地,扔下酒瓶,沿着长长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走。   他来到了柳卅的墓前,那块深灰色的大理石墓碑反射出幽幽的冷光,容匪一伸手拨开墓前的荒草,摆上路上买来的瓜果鲜花,低下头看着墓碑上的相片,缓缓开口:“我没死,没能死成。柳卅,我回来找你了,你人又去了哪里?你的爱呢,你给我看看,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快拿来给我。”他的手指碰到那墓碑上的黑白照,轻轻地,小心地抚了好几遍,叹息着说,“我的贵人怎么不是你呢?你那么贪心,我给你十个心愿,一百个心愿,好不好?”   容匪后来又去了后海码头,他在海浪里走,在沙滩上痴痴迷迷地找一个人,逢人就问。司马九龙也被他拦了下来,他又认不得他了,只管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司马九龙打断他:“你要找柳卅是不是?”   他说出这个名字,容匪很是茫然:“柳卅是谁?我在找一个哑巴,他不会说话,人很白,个子高,你要是看到了他,就让他来找我,我有好多东西要给他,他也有很多东西要给我。”   他说完又跑开去找别的人发疯了,司马九龙一时无法忘记他看他时的眼神,他没有装疯卖傻,他确实患上恶疾,失心疯了。   当天晚上柳卅回到了云城,司马九龙联系上他后,把他接到了后海。容匪疯了一天疯累了,正躺在一艘快艇上睡觉。柳卅看到他,敲了敲船身,容匪睁开了眼睛,爬起来看着他就说:“你长得好眼熟。”   司马九龙小声告诉柳卅:“柳爷……他不认人。”   柳卅对他挥了下手:“你先走吧,我带他回去。”   司马九龙识相地走开,柳卅在栈桥上坐下,脚踩着快艇,对容匪道:“我不是楚林夏,你认错人了。”   容匪挪近了些:“楚林夏是谁?这名气怪好听的。”   柳卅对他招招手,容匪坐得更靠近他了,柳卅抓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心摊开了,在他手里写字。   他先是写了个柳字,后来又写了个卅,写完微笑着看容匪:“我的名字。”   容匪轻哼:“不怎么样。”   “我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容匪看他:“对,你见过那个人吗?是个哑巴,你见过他就不会忘记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   他盯住了柳卅,柳卅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容匪把他拉到了快艇上,小船左右摇摆,溅起了些水花在柳卅的手臂上,容匪道:“他有双不认命的眼睛。”   柳卅颔首,在快艇上坐好:“我知道了,我认识他。”   容匪激动起来:“你认识他?”   “他也一直在找你。”   “真的??”   “嗯,他还和我说过,如果我找到了你,他有样东西要我转交给你。”柳卅的鼻尖擦过容匪的鼻尖,他亲了他一下,但又很快和他分开,“他还说你是对他最好,最好的人,他很爱你,他会一直等你,他相信转世轮回,你终有一天会再出现,现在他梦想成真了,他会很高兴的。”   容匪听他说话听得有些沉醉了,哑着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柳卅……”   仿佛这是一个咒语,多年几遍,那哑巴就会从地缝里钻出来,来抱一抱他,爱一爱他。   柳卅摸着容匪的手背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容匪相信了他,他跟着柳卅走了。   他们先去朝阳街休整了一晚,第二天搭船去了鲨鱼岛。两人在柳卅的故居住下了。   容匪的失心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认出柳卅,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发生过什么,他们又经历过什么,这种日子里他就会整天整天地盯着大海发呆。柳卅知道他是在忧愁叶卜的第三个心愿,叶卜被正式起诉了,田曼迪伙同一群坐馆将他正式挤下了龙头的位置,马贵要找他帮的忙他算是帮完了。他时常和容匪说,没关系,心愿没有期限,不完成就不完成吧,就这么拖着欠着。容匪每每听他提起这件事就会从他身边走开。他清醒时很少和柳卅说话,眉心总是紧紧皱着,一脸的不痛快,只有做`爱时才会放轻松些。   (打码)   他的疯病有时很安静,就只是念叨哑巴这个人,说他的眼睛,他不爱穿鞋的坏毛病,他给他的绿手帕,他们差点死在两杆□□下,还说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一个叫楚林夏的人,他听到会难过;有时又很躁动,会到处乱跑,抢别人家的饭菜,抢别人家的鸡鸭鱼肉,圈在自己身边,说是给哑巴留着的,哑巴爱吃,总是吃不饱,他不愿看他吃不饱。哑巴没有爹,没有妈,他得照顾他,得对他好,不然他就太可怜了。   柳卅跟在他屁股后头帮他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就想,他的失心疯反正也治不好,就随他去吧,他仿佛一下多了另两个容匪可以爱,那另两个容匪也都明明白白地爱着他。   容匪始终不相信柳卅就是哑巴,他说,哑巴没有名字,柳卅有,他们不一样。   柳卅也没法反驳他,只好笑,或许这个时候他该掉眼泪,他爱的人发了疯,不认得他了,可这事哪里又值得哭呢。他心里知道,容匪要找的哑巴就是他,是过去某个时刻的他,他如此牵挂着他,他就高兴。   田曼迪和司马九龙每个星期都会来探望柳卅一回,容匪正常时会来和他们搭话,开几句玩笑,有次他们过来正遇到容匪发病,站在海滩上张牙舞爪地要和柳卅打架。司马九龙一打听才知道,柳卅这天洗衣服,把一块手帕洗了,容匪不干了,说柳卅偷了哑巴的东西,问他是不是把哑巴给藏了起来,要他赶紧交人。柳卅不搭理他,招呼司马九龙和田曼迪去珍味饭店吃饭,容匪追着他们骂,骂得不过瘾还在沙滩上撒野,司马九龙隔着窗户看着,小声问柳卅:“他没事吧?不用去看看?”   他一问,柳卅吃了两大口白饭放下筷子就出去了。田曼迪踢了司马九龙一脚:“他就是发疯,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你就让他疯吧,这下好了,饭都吃不安稳了。”   司马九龙干干地扒饭,珍味饭店的菜炒得还是那么难吃。   不一会儿柳卅就把容匪带进来了,容匪不吃,干坐着,半晌过去,忽然开腔:“叶卜怎么样了?”   司马九龙知道,他这是恢复神智了,遂道:“正在忙着保释的事。”   田曼迪又是一脚过来,司马九龙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塞了自己满嘴的蛤蜊肉。   容匪笑笑,道:“我就随便问问,我不出去了,就在这里待着,我一个失心疯的废人,还能成什么事?”   柳卅看他一眼,问道:“喝酒吗?”   容匪板起脸:“我把心都给了你了,你现在倒要用酒来害我了?不喝,喝多了就死了!”   司马九龙腹诽,之前看你喝了那么多,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可脑筋一转,又想,原来容匪知道自己失心疯的事啊。   他望向柳卅,柳卅听了容匪的教训,不生气反而笑了,司马九龙给田曼迪使个眼色,照顾疯子照顾久了,这柳卅恐怕也要精神分裂了。   田曼迪岔开了话题,对柳卅道:“叶卜那小子贼心不死,柳爷我怕他对您不利,您看是不是暂时先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柳卅如今武功全失,司马九龙看他站久了都有些费劲,虽有个容匪在边上,但这个人阴晴不定的,不在关键时候惹点什么事就阿弥陀佛了。   柳卅道:“他要来找我就让他来找我吧,我这笔仇他始终记恨着,不做个了断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容匪听到此处就离了席,他一走,柳卅心神不宁,吃饭的动作都放慢了,田曼迪便说:“那我们也不打扰了,这次来就是想提醒您一声,这样吧,我会派几个兄弟过来看着码头,还是安全要紧。”   柳卅应下,冲他们打了个招呼,放下点钱就走了。他跑出去追容匪,容匪还没走远,正和沙滩上的一只螃蟹过不去。柳卅把那螃蟹捏起来放回到海里去,回来对容匪道:“你别想叶卜的事了。”   容匪不客气地呛他:“谁说我在想他的事?”   柳卅走在他身边,没了声音,容匪又说:“在想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好想的?”   容匪道:“你整个人都值得想。”   柳卅红了脸,笑着要去牵容匪的手,容匪没有回避,也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沿着一条通往村落的小径散步。   “我在云城定居的第二年,遇到了楚林夏。我被刀疤脸追杀,颠沛流离了四十多年,遇到他时,正是我最需要慰藉的时候。”   夕阳西下,海面上霞光万丈,天空中橙色混着紫色,像是画家的画布,随手几笔就将蔚蓝的底色抹去,恣意渲染。   容匪平淡地说着他和楚林夏的故事:“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总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就拼命赚钱,存钱,想带他去周游列国。有一次他感染了肺炎,住进医院,我去看他。他的状况很差,我甚至以为他会就这么死了,那一晚我陪着他,想了许多。我有长生不老的体质,我愿意分我这许多命给他,但我要找谁去分,找谁去给?他总有一天会死,我与他的故事……我与这个世上许多人的故事,哪怕才发生,其实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柳卅偷偷瞧他,容匪转过头截住了他的视线:“你偷看什么?”   柳卅这下光明正大地看起来了,容匪掐他的手心,好笑地看着他:“我喜欢过他,但是我们有缘无分,最后还是分开了。”他往前看,说,“我不想和你分开。   “五十年前我没死成,你因缘际会也活到了现在,五十年后我们又重逢,你就是我的缘分了吧。”   “我不要和你分开。”   他一味眺望远方,姿态已近顽固。他对柳卅说:“如果哪一天我疯得回不来了,疯得把什么都忘了,你能不能把我找回来?”   柳卅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时,容匪已经来到了他前面,停下了脚步,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吻了他的嘴唇一下:“你要记得去找我,只有你……你找到我,我就会跟你回来了。五十年一场梦,梦到最后就只剩下你了。”   他从未在柳卅面前如此袒露过自己的心迹,声音和形象都显得格外虚弱。他在哀求他。   柳卅听得没了主张,只好抱紧他,匆忙回答他:“这有什么难的?”   这个清醒的傍晚仿佛是容匪最后的回光返照,入夜之后他的精神又不稳定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安,看谁都充满敌意,对着一棵树,一根草都能大发雷霆。就连柳卅要靠近他都被他起掌打开,那一掌还是内劲十足的一掌,打得柳卅胸口立即起了瘀青,不得不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休息。容匪在屋外发了一阵癫,又冲进屋里来找出了两个大碗,慨叹道:“你我分别五十年,就当这一杯酒管十年的情谊吧。”   说着,他喝下五杯空气,摔碎两个白碗,大笑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柳卅怕他被地上的碎片划伤了手脚,想去清理,可他人才站起来,一枚子弹穿破窗户擦着他的脸,打进了墙壁里。柳卅在床上打了个滚,忙看过去,昏暗中,叶卜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把枪,枪口装了□□,那长长的枪杆正对着柳卅。   “柳卅!我来找你了!”   先前还听说他人在准备保释,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找到了鲨鱼岛来,柳卅左右张望,他家徒四壁,现下就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找不出来。再说他手筋脚筋被挑断,就算一双眼睛还能看穿叶卜的动向,可身体早就已经跟不上了。除非……   柳卅看到了容匪,他还坐在地上,离门口非常之近,离叶卜非常之近。   叶卜这时也发现了容匪,他冷笑道:“容先生,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不仅不讲信用,还是个缩头乌龟。”   容匪嗤了声:“你什么人,空口无凭就说我不讲信用?”   叶卜一愣,纵声大笑:“都说你疯了,原来是真的,哈哈哈,一个疯子,一个残废,求人不如求己,我的第三个心愿看来还是得我自己完成!”   容匪从地上起来,看看他,又看看被他的枪指着的柳卅,一拍屁股,道:“我看明白了,你们两个我谁都不认识,你要杀他,那这里没我的事,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我先走了。”   柳卅心里一咯噔,叶卜说的没错,求人不如求己,他也不指望容匪了,他趁叶卜的注意还被容匪吸引时,一伸手将床上的一卷扯到手里被子,假若叶卜开枪,暂且就先用这个抵挡一阵吧。   他正这么想着,枪声又响了起来,柳卅慌忙举起被子,眼看着一条薄被在瞬间被打得千疮百孔,他寻到后门,用力撞开门板,扔下被子扭头就跑。他想往不远处的树林里逃,可人才往前迈开一步,右脚一软,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股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柳卅在地上翻了个身,低头一看——他的右腿中枪了。   不等他适应这阵疼痛,又是一枪打在他右手上,他整只手掌都被子弹穿透,血止也止不住。   天气已经转凉,冬日渐近,柳卅的右手因为伤痛痉挛着,一股股从伤口涌出的血不断往外冒热气。   “你要杀的人是我,你别动容匪。”他对朝自己走来的叶卜说道。   叶卜吹了声呼哨:“容先生帮我那么多,我还是个念旧情的人。”   他将枪□□裤腰带里,摸出把小刀,柳卅知道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早前将朱英雄大卸八块,如今落到他后人的手里,无论被怎么对待,他都认了。   叶卜也确实没让他好过,踩住他的胸口,一刀就□□了他右手的枪伤里,柳卅倒抽了口凉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他的内力涣散,之前受过无数次外伤,全都没有今天这次这么痛过。叶卜还故意扭动刀柄,将那枪伤搅得更烂,柳卅躺在地上,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要痛晕过去了,但他没有,他还能清楚地看到容匪。他就站在半米开外的地方,神色冷峻,他的眼里看不到人,他看到的好似是一只蝼蚁,一片残叶。他对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不屑一顾,可同时他看上去又有些费解,似乎不明白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杀就杀吧,为何要百般□□?   这时,叶卜唰的抽出了刀,对准柳卅的腹部连捅了三下,他道:“我听人说你杀我爷爷的时候剖肚挖肠,他人已经死了,你还砍下他双手双脚,是不是?”   柳卅供认不讳,他越坦然,叶卜就越来气,手上的动作愈发凶狠,甚至扔开了刀,要用两手去扒开柳卅的肚子。柳卅感觉到他的手指挖进了自己的伤口,痛得掉下眼泪,他扭过头不再看容匪了。   这个世界他看够了,他一闭上眼,便能看到一幢唐楼中的小公寓,绿油油的瓷砖地,一张晒得到太阳的西式沙发,一间从前没有,后来多出来的厨房。那屋里没什么人气,他的主人总是在笑,虚假的笑,不怀好意的笑,他的人生已经太长,长到苦涩。还有一条河,许多花灯飘荡游过,一片海,一场大雨,一个人,拉着他,拽着他,他们在森林中逃亡,在刀光剑影中背对着背杀出重围……他人生的走马灯转了一圈,倏然回到了□□:他的家乡。   柳卅依稀看到他母亲在黑夜中啜泣的身影了,但这景象没有持续太久,世界便又恢复了光明。蓝天下,一条盖满白雪的河蜿蜒向远方,河边有一棵柳树,抽出了不合时宜的嫩绿尖芽。   没有风,没有声音,唯有河上有一排足迹,延至天边。   柳卅猛地意识到,他还不能死……他还不能落到这空无一人的雪地里,落在这棵吹不到一丝风的柳树边上——他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兑现!容匪疯了,他疯得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答应过他要把他找回来,把他带回来!他答应了他的事,他一定要做到!   柳卅强忍住剧痛,手在地上一通乱摸,指尖掠过个硬物,仿佛是块石头,他挣扎着将石头勾到了手心里,牢牢攥住就往叶卜脑袋上砸了过去。   柳卅自以为这一击威力强劲,但实际上他的力气所剩无几,石块碰到叶卜的脑袋不过像是轻轻敲了他一下,没能将叶卜砸晕反倒让他大为震怒,一蹦三尺高,抽出枪对准了柳卅就扣动了扳机。   柳卅本能地闭上了双眼,下意识地往边上躲开,但叶卜离他实在太近了,他不信他会失手,但他真的还不想死,他还不能死。   枪声划破夜空,柳卅的心跳停了一拍,静谧无声中他又听到噗通噗通的声响,是他的心跳……他还活着!   那么近距离的一枪怎么可能错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卅睁开眼睛看去——救他的人是曾在半夜里给他叫来医生,在泥石流中、在废墟中将他挖了出来,在枪林弹雨中掩护他,救过他许许多多次的容匪。   他本非人,被天,被地,被恶人所困,人生唯剩下一个缺口能让他喘口气,而他又何尝不是只有他这一条出路?   柳卅从地上撑起来,容匪站在他身旁,他单手将叶卜从地上提起,夺过他手里的枪,塞进叶卜嘴里,毅然决然便是两枪。叶卜死得迅速,连眼睛都来不及合上就没了气。   柳卅脑中警铃大作,叶卜死了,许愿的人死了,那第三个心愿的时效已过,还要怎么完成??   柳卅喊了声容匪,容匪把叶卜的尸体丢到一边,转过身对柳卅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你们的恩怨我本不想插手,但是很奇怪……”   他看自己的双手,翘起一边嘴角:“也罢,救都救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甩手走开,柳卅喊道:“你要去哪里?”   容匪跃到树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他的身影被树枝盖住,唯有声音还很清晰:“你也不用惦记着要谢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没有家,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需要。”   树梢娑动,容匪消失在了黑夜的尽头。   柳卅躺在地上,天空像一条巨大的毯子,浓到化不开的黑占满了他的视野,他的思绪。   他感觉嘴唇上一凉,是一片雪花落下了。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撒在他脸上,他的头发上,一个季节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进入了尾声。   柳卅握紧了左拳,他坐起来。他的手脚都很痛,简直痛不欲生,但他绝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他要好起来,他要去找容匪,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到他。他疯了也好,记忆全无也好,既然他已一切尽失,那前程往事就全都不管了,他要成为他的贵人,他的有缘人,给他爱,让他爱。他和容匪的故事他要重新自己写过。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葛光明今年大一,六月的时候学校就放暑假了,他和宿管软磨硬泡了一个多月,硬是在宿舍住到了七月底才回了家乡。他老家在凤尾镇,地方不大,主要出产一种茶叶,叫凤尾茶,镇子亦因此而得名。不过这凤尾茶的历史不算长,撑死了也就五十多年,在凤尾茶树遍布山野前,凤尾镇叫什么,有什么来历,没人知道。   葛光明听说那是因为当年闹饥荒,原先镇子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没跑成的都饿死了,只剩下两个小孩儿,大的八岁,小的五岁。小娃娃哪关心镇子的文化历史,脑袋里成天就惦记着吃,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墙皮快挖空了,地里旱得连蚂蚁都干死了,吃不上了,饿得什么主意都没了,饿得快疯了。也不知这两个小孩儿是怎么撑到凤尾镇第一任镇长带着一卡车凤尾茶树迁进小镇的时候的。总之,他们顽强地活了下来,在凤尾镇上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去年的时候,大的那个得了肺癌过世了,小的那个呢没病没灾的活到了现在——他就是葛光明不怎么想回家的主要原因。   这活了快八十年的凤尾镇资深镇民是葛光明的爷爷,十里八乡都有名的老恶棍老葛。   老葛干过的坏事,掰着千手观音的手指都不一定能数得过来。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已经坏得往外冒泡,反正葛光明没碰到那个时候,但打从他记事起,他印象中的老葛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家里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他都得霸着,葛光明他妈怀他的时候,遇上十年难得一遇的严寒天气,大雪封山,家里断电,就一个暖炉,老葛死活都不肯让出来,冻得他妈得了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小半个月,这一病就得进补,生龙活虎的老葛呢非得补在他妈前头,鸡汤得让他先喝,炖肉得让他先品品味儿。葛母十月怀胎,孩子生下来,人瘦了一圈,倒是把老葛给养胖了好几斤。老恶棍祸害媳妇儿还不算,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葛光明他爸常和他忆苦思甜,以自己的悲惨童年劝诫葛光明别把一小顿打一小顿骂放在心上,做人要豁达些,他小时候老葛这个恶棍就没让他吃过一顿饱饭,稍不顺心就对他拳脚相加,他身上好几条剌疤都是拜老恶棍所赐。葛光明觉着他这个爷爷是心理有问题,从小饿怕了,看别人有好日子过就心理不平衡,为着这点不平衡,他隔三岔五就在村里撒泼。见了别人家的好东西就往自己家里偷,有阵子他眼馋黄大妈家的钢琴,想偷又搬不动,就整天跑去黄大妈家骂街,将人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什么从杂货店顺东西,偷看年轻女孩儿洗澡对老葛来说就不算个事儿,有一年他以终极恶棍的身份组织镇上的小恶棍,中恶棍去城里组团碰瓷,讹人钱财,后来被公安一锅端后他灰溜溜地回来,老实了没几天又跑西边去卖假人参。他这辈子就离不了坑蒙拐骗这四个字。   不过这次回乡,葛光明发现老恶棍变安分了,他回家一个多星期,老恶棍愣是没惹一件麻烦事,在家也是规规矩矩,既没摔碗也不骂街,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往葛光明碗里夹菜,笑呵呵地关照他多吃多喝。不光如此,他还往家里请了尊观音像,每到夜里不跪在观音像前念个百十来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法外开恩,别叫仙人把我收了去”都不肯回房睡觉。   葛光明觉得这事蹊跷,就和他爸打听,他爸特别感激神佛,说老葛这是人到老年,悟了人生,改邪归正啦。   葛光明不信这套,让他爸小心着点家里的钱,别老葛回头问他要孝敬菩萨的香火群,他耳根子一软就给了。葛父直说他心眼多,把葛光明赶去给他看茶铺。葛家在凤尾镇上有间小茶铺,平日里街坊四邻都爱上那儿喝口茶,说说家长里短,摆个棋局消磨时间。   葛光明被他爸打发去了茶铺,这会儿才过了六点,一大清早的,谁会光顾只卖茶的茶铺?葛光明将桌子和板凳在外摆好了,打了个哈欠,撑着脑袋坐下,拿出手机看起了小说。   没成想,真有人天光就要喝茶,葛光明手机里的小说才看了两行,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就出现了。   这客人长得英俊帅气,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斯文做派,坐下后一拂桌面,冷着张脸,冷着把声音只说了一个字:“茶。”   葛光明赶紧给他沏了杯茶,这客人要了茶却不喝,垂眸盯着茶杯里的茶叶看,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没动过,走时留下一块钱。葛光明看到硬币就急眼了,看他人斯斯文文,没想到和老葛是一路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才想追出去要钱,这客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葛光明只好自认倒霉,没想到第二天又让他遇到了这个斯文败类,还是那身西装,那副淡然、趋向冷漠的派头,往长板凳上一坐,开口道:“茶。”   葛光明哼哼了两声,走过去就问他要昨天的茶钱,那人抬眼瞥他,眼珠子里看不到任何温度,葛光明这才发现,这人浑身上下都没有活人气,怪阴森的。不过他要真是个死人也就算了,可他还能呼气还能说话,看他这身打扮也不像是出不起几块茶钱的人,非得赖账算是怎么回事?葛光明有心和他理论,那人听了就开始掏钱,葛光明才得意着,却见那人又摸出了一块钱,他拿起硬币就要发作,一阵风吹过,这人又没影了!   这下葛光明不觉得遇到骗子了,他这是大白天见了鬼!   他回去就把这事和他爸说了,他爸听了,对他道:“哦,那人啊,精神不太好,是个疯的,来了有些日子了,一杯茶的事,就算了。”   老葛是个老恶棍,却生出了个好好先生,葛光明想想也动了恻隐之心,那人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是个疯子,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变故,也挺可怜的。后来他再遇到这个总是在每天早晨七点光顾茶铺,要一杯茶,呆坐到八点半,留下一块钱就走人的疯子,也不和他置气了,给他泡上一杯茶,收了他的一块钱,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但葛光明从没见过他发疯,坐在茶铺里的疯子总是很安静,倒是有回他们在镇上遇到,疯子手里提着个空酒瓶,边走边往嘴里灌空气,边喝边笑,笑到狂放时,整座凤尾镇都能听到他的笑声。他笑时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别人问他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就大笑着摇头说:“不知道,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要来这里,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不知道,别人怎么可能知道?凤尾镇上没人说得清他住在哪里,是来找人的,还是来探亲的,怎么就在这里扎根落脚了。   葛光明倒有心打听,想和那疯子套近乎,可疯子在茶铺的时候不搭理他,他谁都不理,连看也不愿意看周遭一眼,总是静静的,默默的。葛光明有时觉得他是在等人,但有时又觉得他只是在等时间把他往前推,使劲往前推。   直到有一天,凤尾镇上又出现了一个生面孔。   那是一个俊美的年轻人,看着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打扮朴素,早晨七点半,他出现在了葛光明的茶铺前,要了杯茶,坐到了疯子边上去。   年轻人的眼神很凶,疯子很冷。年轻人和疯子搭讪,问他:“你有名字吗?”   疯子看看他,葛光明也偷偷打量他,那疯子没回答,年轻人却笑了。他伸手在茶杯里蘸了点水,食指落在木头桌面上,对那疯子道:“送你个名字吧。”   疯子斜眼看去,葛光明跟着看,年轻人先是在桌上写了个非字,道:“你本非人。”   他瞧了瞧疯子,疯子很是专注,他往那“非”上添了一横,道:“天不纳你的命。”   接着又是一横:“地不收你的尸。”   眼看非字上下都被封死了,他往左边加了一竖:“亲人离散。”   一个“匪”字落在了深红色的台面上。   但那年轻人还没收起手,他的指尖掠过“匪”字空出来的一边,说道:“你也没得选了,我替你选了吧,这唯一的出路。”   葛光明听得一头雾水,那疯子却有了反应,看向年轻人,问他:“你叫什么?”   葛光明还是头一回听到疯子在他的茶铺里说话,他的声音一点都不疯,还很沉稳,他看年轻人的眼神也一点都不冷,反而很热烈。   年轻人努努下巴,疯子摊开了手心,年轻人在他手心里写字,葛光明挤着眼睛看,年轻人写得飞快,仿佛是写了个“柳”,又写了个“卅”。这两字写完,他顿了下,凑到疯子耳边,与他耳语了番,那疯子笑开了,年轻人便继续在他手掌里写,一笔一划,极缓慢,极认真地写着。   葛光明站在一旁,方才年轻人与疯子的耳语他听得不太真切,还在反复思量那几个音组成得到底是一句多幽默诙谐的话,把疯子逗得这么开心,笑得这么正常。等他琢磨出年轻人的那句悄悄话,一拍脑袋,再往这两人坐的地方看去,他们却都已经走到了茶铺外头,桌上留了一把散钱,年轻人的手里把玩着一枚硬币,疯子与他有说有笑,十分投机,越走越远。阳光照下来,两人便被笼进了白得耀眼的光芒中,融进了仿佛无尽的尽头里。   那年轻人对疯子说:这个字你还不会,我教你吧。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看到这里的人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吧,这是个很扯的爱情故事,哈哈。主角能长生不老,到后来还没了心,还能更扯么!不过想了想,还是没《三度》扯哈哈(和我最早给这文的定位一样一样的),这文和《三度》倒是有点对称的意思,《三度》是越写越素,这个是越写越荤……总之谢谢你们的留言,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下个文再见吧。下个文大概写民国:)   哦对,会有番外的!没羞没臊的番外…………………………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有